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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 [全本精校] (贼道三痴)



  每每听到这些传言,谢道韫就微微而笑,心道:“陈操之在吴郡怎么可能日日与陆葳蕤相会!论起来,陈操之与我——和小遏相处的时日更久吧,白日里在草堂听讲,夜里时常弈棋清谈,那桃林送客曲真让人难忘啊,三魂七魄似有一魂魄永远的留在那里,不然为什么梦里会常常在那片桃林外踯躅徘徊?”

  花梨木书案上,一叠十二卷书册,正是谢玄去年从钱唐带回的《老子新义》、《论语新解》、《音韵论》、《明圣湖论玄集》和《一卷冰雪文》,谢道韫摩挲这一卷卷陈操之亲笔书写、亲手装订的书册,想着陈操之结庐守墓、勤学不辍的情景,不禁心中感动,那草棚灯影,寒来暑往,麻衣少年手不释卷、笔不停书的身影似乎就在眼前——

  这十二卷书册谢道韫已手抄了其中六卷,每日夜里抄写时,就感觉在与陈操之娓娓而谈,恍若回到了狮子山下桃林小筑,抄着抄着,谢道韫就肘支书案,手托腮颊,凝眸望着虚空,忽颦忽笑,出神久之。

  两年来数十场的清谈辩难,固然是谢道韫应付叔父谢安石、谢万石逼婚的一个借口,其实也是谢道韫对吴郡桃林小筑与陈操之等人交往的美好时光的缅怀,然而,纵使辩难再激烈,也难觅当日她与遏弟联手与陈操之、徐邈辩难时的美妙感觉,那一场又一场喧闹的辩难却难遣内心深处的寂寞——

  风雪之夕、雨露之朝,谢道韫不免会想:“我将这样终老吗?我能与陈操之终生为友吗?陈操之可知我坚持之苦?”

  三日前,陈操之将入建康的消息也传至了谢府,颇悉道韫娘子心事的婢女柳絮把这事说给谢道韫听,并说陈操之是与陆夫人同道进京的——

  谢道韫微笑道:“很好啊,陈子重苦尽甘来了。”

  婢女柳絮道:“现在市坊哄传陈郎君之事,明日陈郎君进城,一定会很热闹,娘子要不要去观看?”

  谢道韫哂笑道:“有什么好看的,难道要我丢个香囊给他!”

  婢女柳絮望着谢道韫的脸色,轻声道:“只要娘子肯丢,陈郎君未必不领情,娘子哪里会及不上那陆家娘子呢?”

  谢道韫神色一冷,淡淡道:“柳絮,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柳絮赶紧道:“是。”背过身叹了口气,心道:“娘子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啊。”

  陈操之进城那日,柳絮与另一个谢府婢女结伴去清溪门观看了,真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想挤近点看都好费力,归来后柳絮对谢道韫说起,谢道韫含笑道:“乌衣巷距清溪门不远,那喧闹声在这边都能听到——嗯,那陈郎君容貌变化大不大?”

  柳絮道:“变化不大,稍微消瘦了一些,依然那么俊美,应该说比以前更俊美了,身量高了不少,约有七尺四寸,比遏郎君还高一些,遏郎君是七尺三寸吧。”

  谢道韫点点头,心道:“七尺四寸,那可比我高很多了,我是七尺一寸,三年前我就是七尺一寸,一直没长,也再长不了啦。”这样一想,不免有些惆怅,好像因为高矮有别,陈操之就离她很远似的。

  柳絮心知道韫娘子虽然表面淡然,其实是很想知道陈郎君的事的,当下仔细描绘陈操之入城的情景,说有女子散花赠香囊、又有宵小之徒嫉妒江左卫玠陈操之俊美,想丢鸡子让陈操之难堪,却反被人丢鸡子……

  “娘子——娘子——”

  谢道韫“啊”的一声回过神来,指间拈着的一枚棋子掉落楸枰上。

  “何事?”

  “清谈即将开始,请娘子去正厅屏风后就座吧。”

  谢道韫“嗯”了一声,一边收棋子回奁,一边问:“来了些什么人?”

  小婢禀道:“琅邪诸葛曾公子、陈郡袁通公子、吴郡顾恺之公子——”

  谢道韫听到“顾恺之”三字,心里就是一跳,隐隐期待,就听得那小婢继续说道:“——南阳范宁公子、东安寺的僧人支法寒,还有一个就是前日入城万人空巷争看的钱唐陈操之公子。”

  第二章 白马非马

  这乌衣巷陈操之肯定会来的,但谢道韫没想到陈操之这么快就会来,而且是来参加今夜的清谈雅集。

  谢道韫心“怦怦”乱跳,心想:“子重不会不知道谢府的清谈雅集是为我择婿而设的吧,那他来干什么,他想与我辩难,折服我?”

  一念及此,谢道韫脸就红得发烫,但她毕竟不是那种容易自我陶醉的女子,随即想到陈操之极有可能是诸葛曾或者袁通请来助谈的,这样一想,心里又难免有些羞恼,暗道:“我谢道韫不肯嫁,你陈操之来也没有用,子重,你就真以为你的玄辩清谈一定能胜过我?未必吧。”

  那前来禀报的小婢见道韫娘子脸忽红忽白,神色也是又喜又恼,不敢多言,赶紧去找柳絮,柳絮是道韫娘子的贴身侍婢。

  等到柳絮赶来,谢道韫已经准备停当,便一起经由听雨长廊去正厅,听雨长廊是一条“之”字形的长廊,连接数座庭院,长廊由竹节覆顶,下雨时声音清晰,小雨时好比跳珠溅玉,清脆可喜,大雨时则如山间瀑布飞流喧腾,急管繁弦,满耳都是雨声,另有一种喧嚣中的静。

  但今夜谢道韫却无漫步廊下听雨的兴致,行步匆匆,手里还握着一卷《明圣湖论玄集》。

  谢道韫带着侍婢柳絮从后门进入正厅侧室,帘幕低垂,与正厅相隔,听到四叔父谢万石与人絮絮而语,四叔父兵败寿春被贬为庶人,去年虽经桓温举荐复擢为散骑常侍,散骑常侍为皇帝的顾问,乃清贵显职,但四叔父已无心理政,基本上退出了朝廷权力中枢,心高气傲的四叔父从此消沉,醉心于玄言清谈,还曾想服五石散解忧,被她劝住——

  谢道韫倾听了一会,没有听到陈操之说话声,便轻声道:“柳絮,你去禀知我四叔父,就说我已经来了。”

  柳絮搴帘出去,就在这帘幕掀开落下的瞬间,谢道韫看到一个漆冠葛衫、挺然端坐的身影,唇边的笑意一如往日——

  那柳絮刚一出去,又飞快地踅回来,眼睛睁得老大,急急地对谢道韫道:“娘子,那个陈郎君在这里,就是钱唐陈操之陈郎君。”

  谢道韫神色不动道:“我知道了,你慌里慌张成何体统,快去禀报四叔父。”

  柳絮诧异地看了谢道韫一眼,又出去了,来到谢万石面前施礼道:“四郎主,道韫娘子已经来了。”

  身披鹤氅、手执铁如意的谢万朝侧室帘幕一望,然后环视厅中诸人,说道:“那么就先听诸葛贤侄与袁贤侄之间的辩难了,你们两位的助谈分别是谁?”

  袁通道:“谢常侍,晚辈请的是便是支公的高徒支法寒。”

  诸葛曾道:“晚辈请的是南阳范武子。”

  支法寒与范宁方才都已向谢万见过礼,这时都是躬身致意。

  谢万问顾恺之道:“顾家郎君呢?”

  顾恺之忙道:“晚辈与陈子重是来聆听诸位俊彦高论的,并不参与辩难。”

  隔帘的谢道韫听到这句话,心里微微一空,感着淡淡的惆怅。

  正厅中的围屏已布好,谢万之子谢韶进来对谢道韫道:“元姊,围屏已设好,你坐于屏后听他们辩难吧。”

  谢道韫名韬元,字道韫,以是谢韶以“元姊”相称呼。

  谢道韫便出了侧室,一架六幅折叠式屏风将大厅隔出一个独立空间,一朵一案一蒲团,谢道韫在蒲团上跪坐着,有侍女斟上清茶。

  陈操之眼望围屏,那围屏上的画似乎是谢道韫所绘,有剡溪戴安道的画风,画的是会稽东山图,围屏后有灯光,那映在画屏上的清瘦的倩影就是英台兄吧,隐约可辨是女子髻钗,不复纶巾襦衫装束。

  这时,袁通与支法寒一方,诸葛曾与范宁一方的辩难开始,双方各出一题,袁通先出题,出的是支法寒研究甚深的“白马非马论”。

  “白马非马”是战国时赵国平原君的门客公孙龙的有趣的论题,公孙龙是刑名家的代表人物,所谓刑名家,就是以正名辩义、善于语言分析的辩者,而且往往是诡辩者,“白马非马”就是一个著名的诡辩逻辑——

  当时赵国一带马瘟,大批战马死亡,为了严防这种瘟疫传入秦国,秦就在函谷关口贴出告示:“凡赵国的马不能入关。”这日,公孙龙骑着白马来到函谷关前,关吏说:“你人可入关,但马不能入关。”公孙龙辩到:“白马非马,怎么不可以过关?”关吏说:“白马是马”。公孙龙讲:“我公孙龙是龙吗?”关吏愣了愣,但仍坚持说:“不管是白马黑马,只要是赵国的马,都不能入关。”

  公孙龙乃雄辩名士,这时自然要显示辩才,说道:“‘马’是指名称而言,‘白’是指颜色而言,名称和颜色不是一个概念,譬如说要马,给黄马、黑马者可以,但是如果要白马,给黑马、给黄马就不可以,这证明,‘白马’和‘马’不是一回事,所以说白马非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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