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之和润儿这时在小婵、青枝的带领下走上楼来,润儿脆声道:“丑叔、娘亲,润儿和阿兄今天还没念书习字呢。”在陈家坞,两个小家伙每日跟着陈操之在书房学习已经成了习惯。
陈操之迎过去,让小婵把宗之兄妹带到下面去再玩一会,润儿还老大不愿意,嘟着个嘴,八岁的宗之更敏感一些,见母亲背着身不转过来,就知道有什么事发生,默默地拉着妹妹的小手向楼下走去。
陈操之走到丁幼微身后,看着她那窄窄的细腰几乎不盈一握,嫂子真是瘦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嫂子这么难过?
“嫂子,宗之和润儿都极聪明,他二人已经感觉出异样了,他们会担心的——”
丁幼微转过身来,满脸是泪,声音哽咽,只叫得一声:“小郎——”就不知如何说起。
陈操之让阿秀扶丁幼微回到书房,隔案坐下,说道:“我不知道嫂子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也许我没本事帮嫂子解决,但我可以为嫂子想些办法、出出主意,嫂子,天底下就没有走不出去的路,总有办法可想的——如果可以的话,嫂子不妨对我说说到底是什么事?”说这话时,陈操之想起他前世的一次山中迷路,那一次足足转了五天五夜才脱险。
陈操之从容的态度、舒缓的语气极富感染力,看着眼前这个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心智的少年,丁幼微很奇怪自己竟平静了下来,只是有些羞愧,毕竟和小郎说这些让她很尴尬,但又不能不说,低眉垂睫道:“叔父要逼我嫁人,是钱唐褚氏的人,年前丧妻,想要娶我做续弦,此人现已来到庄园,正与叔父叙话,据说还请了贵客作伐。”
钱唐士族共八姓,全、朱、顾、范为上四姓,杜、戴、丁、禇为下四姓,这个姓褚的鳏夫正属钱唐褚氏,与丁氏可谓门当户对,当初丁幼微与陈庆之的婚姻是幼微之父促成的,现在幼微之父已故,继任丁氏族长的幼微叔父深感与寒门陈氏联姻之耻,只怪兄长老糊涂,他急欲消除对家族不利的影响,以前是因为没有士族子弟来向丁幼微求婚,现在来了个姓禇的,可谓正中下怀,肯定是同意的,所以丁幼微的处境很糟糕。
陈操之神色不动,静静地想了一会,问:“嫂子有何打算呢?”
丁幼微愣了一下,忽然醒悟,横眸羞恼道:“操之,你不明白嫂子的心意吗?我与汝兄恩爱情笃、恨不能相从于地下,又有一双可爱儿女,我如何还有再醮之念!”
陈操之有着千年后的灵魂,对离异、再嫁什么的没有偏见,不过看着眼前年轻美丽的嫂子,难免代亡兄吃醋,不是很愿意嫂子另嫁他人,而且这时代的女子再嫁,对前夫的儿女就很少能照顾到,这是陈操之不愿意看到的,现在听嫂子这么说,对嫂子更生敬意,说道:“娘对我说起嫂子都是非常怜惜,说嫂子是最好的嫂子,宗之和润儿也离不开嫂子——嫂子不用急,会有办法的。”
丁幼微叹息道:“我决然不嫁,叔父亦不能夺我之志,可是我担心叔父会迁怒钱唐陈氏,这才是嫂子最忧虑的。”
陈操之疏眉微蹙,抿唇凝思。
丁幼微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似乎很确定陈操之能想出对策,现在的小郎就是给她这种感觉。
第十三章 君子六艺
丁幼微的叔母吴氏亲自来到丁幼微居住的小院,神态格外的慈祥,还给陈操之叔侄三人带来了礼物,陈操之和陈宗之分别是蓝田玉珮两块、精美文房四宝一套,润儿得到了一对白玉衔珠手镯和一柄儿童象牙如意。
陈宗之似乎觉察这个老妇人来这里的目的是想夺走他娘亲,眼神愤恨,若不是陈操之约束住,这八岁男童根本不会去接那些礼物。
吴氏语调夸张地夸奖了陈氏叔侄几句,便单独与丁幼微进小厅说话,果然说的是钱唐禇氏求婚的事,把那个名叫褚文谦的鳏夫说得貌比潘安、才胜子建,言下之意好像丁幼微能嫁到这么个好男子是福气,所以万万不可推托而失此良缘。
丁幼微一直默不作声,后来听到叔母越说越不像话,为了抬高禇文谦,竟诋毁起陈庆之来,终于忍不住,淡淡道:“叔母,先君在世时把幼微许配给庆之,是看重庆之之才,所以幼微即便要再醮,门第先且不论,其人也要有不输于庆之的才情方可。”
吴氏恨不得丁幼微立即嫁出去,忙道:“褚氏与我丁氏同为钱唐大族,诗礼传家、门风谨严,这个禇文谦自幼有神童之誉,才华之高陈庆之难望其项背。”
丁幼微问:“不知禇文谦贵庚?”
吴氏略一迟疑,说道:“说是四十有四,不过生得白皙俊美,望之如三十许人。”
禇文谦四十四岁,丁幼微二十六,相差十八岁,但丁幼微对这个年龄差距似乎并不在意,只是问:“既有神童之誉,又已年过四十,不知现居何清贵要职,又或者有何知名诗文著述?”
吴氏支吾道:“这个老妇却是不知,你叔父自然知晓。”
丁幼微道:“幼微想去拜见叔父。”
吴氏见丁幼微虽然没有一口应承,但看那态度似乎有所意动,欣然道:“那好,你便随老妇去,有些事问清楚也好,老妇心想那禇家子弟是不会委屈了我丁氏女郎的。”
丁幼微带着雨燕和阿秀跟随叔母去别墅正厅,临出小院时,回眸看了陈操之一眼,陈操之也正望着她,还冲她点头微笑,丁幼微原本忐忑不安的心镇定了一些,也笑了笑,向宗之和润儿摆摆手,从小婵手里接过帷帽戴上,将遮面白纱放下,步履款款地跟在叔母后面曲曲折折绕过五个院落,来到别墅正厅,从侧门进去,来到厅后的一个小室,有精致的竹帘将小室与正厅隔开。
吴氏让管事去请族长先出来一下,丁幼微就跪坐在竹帘边的苇席上等候,竹帘镂刻稀疏,可以隐约听到叔父与两个口音陌生的男子在交谈,因为厅明室暗,如果凑近竹帘就可以看到厅中的人影,不过丁幼微根本没想去看那个禇文谦是不是貌比潘安,她只是细腰挺直,默默跪坐,一颗心“怦怦”地跳。
丁氏族长丁异曾任七品中书舍人,现已赋闲在家,听说侄女丁幼微来了,眉头微皱,向两位贵客告了罪,没有从竹帘这边进来,从侧门绕道来到小室。
丁幼微向叔父行礼毕,那黑纱帽、白胡须的丁异先不急着开口说话,只是看着丁幼微,半晌方道:“幼微,你叔母都已对你说了吧,你——意下如何啊?”
丁幼微便将先前对叔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丁异素来看不起陈庆之,当然,在侄女面前他不会表现得那么明显,嘴角一扯,微露嘲弄的笑意:“庆之《论语》和《毛诗》是颇精通的,吴郡陆使君都赏识他,然则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庆之并无出色之处啊,再说了,庆之已然身故,你让禇君如何与他比才艺?这岂不是让人笑话!”
丁幼微忍着羞愤,说道:“钱唐陈氏也是诗礼传家,庆之虽然身故,但其弟操之是庆之一手教出来的,可代兄长与褚君较艺。”
丁异冷笑:“高门士族耻与寒门庶族为伍,较艺?哼,简直是异想天开。”
丁幼微声音微颤,但意态决然:“叔父连这点小事都不肯成全幼微,那么幼微宁死不嫁。”
丁异知道这个侄女性子贞烈,不敢过分逼她,万一真的逼出了人命,丁氏声誉更要一落千丈了,又想,这或者只是丁幼微的托辞,幼微其实是愿意嫁的,为了名誉故意抛出这么个较艺的幌子,表明她丁幼微是看中禇文谦之才,不然的话,幼微自己就颇有才艺,何必让陈操之这么个未成年的童子代表亡兄较艺?那个陈操之早两年他也见过,白净瘦弱,言辞木讷,以孝顺寡母出名,却未听说有何颖悟之才——
丁异自以为洞察了侄女的居心,揽须呵呵而笑,觉得这样也不错,正是风雅韵事,说道:“幼微,何必说这样的激烈言语!汝父汝母俱已过世,叔父当然要为你作主,我可以答应你这个请求,只是你自己要想清楚,今日来我丁氏别墅的除了禇君外,另有一位贵人,在朝中任清贵要职,声名显赫——你,真的要让陈操之出来与禇君较艺?”
丁幼微心想:“另有尊贵人物在场?那就更好,小郎较艺胜了那个禇文谦,禇文谦碍于面子,定会羞惭而退。”点头道:“是。”
丁异笑了笑,又问:“较何艺?”
丁幼微道:“书法乃六艺之一,就以书法争胜。”
丁异心道:“士族子弟自幼练习书法,禇文谦虽然才名不显,但四十多岁了,书法怎么也不会差,不至于比不过一个童子。”便道:“那好,我这就去对禇君说,就当是游戏一场——不过叔父有言在先,事后你若是再推托不肯出嫁,那我钱唐丁氏就没有你这个女郎!”
丁异回到前厅,笑容可掬,冲堂上两位贵客拱手道:“子敬兄、文谦,适来有一好笑事,那陈庆之幼弟陈操之,昨日来此探望幼微,得知幼微要与文谦议婚,竟大不忿,说要与文谦较量书法,两位说说这可笑不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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