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份文件于同治五年(1866年)二月递交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后,奉上谕交各地督抚详慎筹划,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在看到这两份文件之后,当时的湖广总督官文斥之为“包藏祸心。”江西巡抚刘坤一则认为“断不可从其所请”。两广总督瑞麟和广东巡抚蒋益澧则说:“自强之道,不待外求”,“毋庸变其法”。甚至时任闽浙总督的左宗棠也认为只学西方的造船便可,洋人的来福枪还比不上广东的鸟枪,包括电报在内“奇巧之器甚多,然皆美观而不适用”。他们这些人在清朝的封疆大吏中不是以顽固著称的人物,尚且如此反感,遑论他人?
身为穿越者,林义哲知道,甚至一百多年后的他所在的那个时代,中国大陆的很多史家仍然认为,威妥玛等人的建议“负面价值”是主要的,他们不过是“要求清政府遵守不平等条约,举办有利于列强扩大侵略的事业。”
那么,他们究竟说了一些什么呢?
事实上,赫德和威妥玛所言,无一不切中当时中国的要害!
这两份建议书中,所表达的中心意思有三点:
第一,由于虚文粉饰和*成风,中国已陷入非常危险之境地。
首先,是当时中国的官场异常*。赫德在《局外旁观论》中说:外省臣工“尽职者少,营私者多”。京官则“名望公正者,苦于管辖甚多,分内职分,反无讲求之暇;部员任吏胥操权,以费之有无定准驳,使外官清廉者必被驳饬。”财政困难的原因在于“官之下取于民者多,而上输于国者少。”
其次,是中*队的落后和无能。赫德指出,中*队“平时拉弓举石,只讲架式,股肱怠惰,止得养鸟消遣。”
再次。中国的教育制度早已过时,士人所学非所用,“诗文非不精通。使之出仕,而于人所应晓之事。问之辄不能答。”
极度的*带来的恶果极多。“种种非是,以致万国之内,最驯顺之百姓,竟致处处不服变乱。”
威妥玛在《新议论略》则说,中国如不急图改变,将潜伏着亡国和被瓜分的危险:“盖中华果致终衰亡时,……一国干预。诸国从之,试问将来中华天下,仍能一统自主,抑或不免分属诸邦?此不待言而可知。”
第二。中国处理对外事务不当。
中国在30年来的处理对外关系中,以天朝礼义之邦自居,不能与外国及外国人平等相处,导致许多纠纷,数次失和。赫德在《局外旁观论》中说:中国“居官者初视洋人以夷。待之如狗……似此各情,皆由智浅而欲轻人,力弱而欲伏人。”
第三,中国必须改革。
而中国想要改革,必须以竞争前进的进化论代替中国传统的循环复古的怪论。威妥玛对此有着极为精辟的论述。他在《新议论略》这样写道:“中华之患,悉如一年之中,四季转环,考其兴衰始终,皆同一律……尤有人云:尧舜之时为最。……盖查进化之约,英法俄美各国,以其五百年前与千年以前相比,五百年景况较前甚强;以目今与五百年前相比,则目今较五百年前愈强。又念自古以来,四海之内,无论何国,不欲较比邻邦尽心勇进齐驱,未闻不为邻邦所并。”同时,他指出中国人应该看到,改革与否关系中国的生死存亡:“止有国政转移,无难为万国之首。若不转移,数年之内,必为万国之役。”而且他认为,应该由中国主动改,否则就有碍于中国的主权:“设或代为之时,用外国之人,使中国之财,将中国置之不问,犹得谓之自主乎!”
第四,中国维护国家独立的基本道路,就是学习西方,借法自强,并与外国和睦相处。用他们的话说是:“中国自主之要,一在借法兴利除弊,以期内地复平。若论其二,立宜设法更求外国和睦。如果不能立派代国大臣往外驻扎,亦宜设法使其免疑见轻。”和睦相处之道,除尽早派出使节外,关键是应“照约办理”,即遵守条约。此外,对如何学习西方及各种应兴应革事宜,赫德和威妥玛也提出了许多具体建议。
威妥玛在《新议论略》中说的大部分是切中时弊的箴言。当时的中*队和政府机构已经*不堪;中国面临着巨大的危险;要走出困境,维护国家独立,唯一的道路就是学习西方,变法改革!
但是,这两份可以说对中国有着救命作用的建议,却无一例外的遭受了中国士林的坚决抵制!他们之所以如此,除了“夷夏之防”的传统观念之外,还有对这些提出建议的人的用心的质疑,以及对中国屡屡遭受屈辱的看法同外国人的不同。
一是中外“失和”的原因。在赫德威妥玛等洋人看来,主要是由于中国妄自尊大,不愿打开大门并与外国人平等相处,导致中国遭受西方的入侵。而中国的士大夫们则强调这是西方侵略的后果。其实,这两个原因是并存互补,而不是互相排斥的。清朝统治集团中世纪式的愚昧在对外关系上的表现,是导致西方入侵的重要原因。威妥玛等人对中外关系的分析存在片面的看法,可是,如果不求全责备,他的“新议论略”在当时仍不失为有益的忠告。
而对于“照约办理”,中国的士大夫们坚持认为,与西方列强和睦相处是错误的,只会助长西方列强的气焰。但事实上,只要了解当时的中国正处于劣势,面临的任务是争取一个和平安定的环境,实现由贫弱愚昧到富强与文明的转化,就不难理解在对外关系中实行遵守条约,以和为主的方针首先是对中国有利的。
中国的士大夫们还怀疑威妥玛等人的动机。他们认为,威妥玛和赫德都是英国人,威妥玛还是英国的外交官,他们策划的建议,能不首先为自己国家的利益着想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宗法*制度下的狭隘心理。让中国士大夫们对他们的建议持怀疑和警惕的态度便是合乎情理的了。
中国士大夫们不知道或者不愿意了解的是,当时西方国家与中国社会进步其实有不少利益重合点。西方资本主义列强要扩展世界市场,东方各国如果在政治、军事等方面过于腐朽。社会动荡不安,双方的贸易就会落空。而在经济上。如果一个国家没有必要的适应世界市场发展的基础设施如交通、通讯和原料、能源生产等设施,双方的贸易也不能持续地发展。
作为一个有经济学常识的现代人,林义哲知道,除了少量利益直接冲突的生产项目,通常商品经济越发达,国家间相互的贸易量越大!
威妥玛当时便不讳言,他在《新议论略》里提的这些建议同样有利于西方。“一则中取前项新法,商局未免大受其益。二则内地从此容易治平,外国民人来往通商,常行居往。易得保全,各国亦可无虑;其最为欣悦者在此。”但总的说来,“外国虽受其益,中国受益尤多。”这些话是符合实际的。例如,消除他们指摘的*现象。中国不是受益尤多吗?又如,他们建议的建议铁道、电报、五金、煤炭各厂,制造轮车电机、工织器具、改革金融和邮政等等,又有哪一样利于西方而不利于中国呢?(后世史家把威妥玛的建议看作“有利于列强扩大侵略的事业”,亦无疑失之偏颇。惜乎此等看法。在后世仍是“主流”。)
由于当时的中国还没有建立起现代意义的大众传播煤介,赫德、威妥玛的建议由清廷下发朝臣和地方大臣讨论,对这些大臣可以说是一次有力的震动,而这些建议和奏议的传抄,也令中国的忧国之士更为关注洋务。就在今年也就是光绪元年,《万国公报》又重新发表了这两篇建议,使其影响进一步扩大。因此,可以说《局外旁观论》、《新议论略》对洋务思潮的形成起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而就一些具体内容看,后来的洋务运动的实际活动,一直没有超出他们建议涉及的范围,有些反对者后来成了积极的推行者。甚至洋务运动支持者和反对者的争辩主要也是围绕建议涉及的具体项目——要不要举办铁路、轮车等等进行的。有识之士提出的更高层次的问题——如西方的本末和政制等问题,在洋务运动期间一直没有成为激烈争辩的论题。后者或是被目为异端邪说,“以言贾祸”被顽固派利用权势予以压制;或是被当作海外奇谈而不予理睬。赫德他们的建议显然有一些重大的缺陷。主要是没有提出重大制度改革的意见。如只建议办一些专门学馆,却不敢触及废除科举,逐步建立现代教育制度。揭露了官场的*,却没提议建立现代国家机关。这是由于见识所限,以及策略方面的考虑。他们是西方现代文明培育出来的能吏,而不是能洞察社会变革过程的思想家。因此,在他们之后,就有一些中西人士提出了一些远胜他们的见解。尽管如此,也不可否定他们的意见是适时的忠告,相对地说较易为当时人们所理解,而且更有助于洋务思潮的形成。
正是出于这样的看法,林义哲是以才会在这个时刻,对威妥玛的《新议论略》给予如此高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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