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延儒当然能理解这些目光中的含义,但他也没说什么,反而也用类似的目光看向身边那位眼镜幕僚——这位老兄前头为王璞说了那么多好话,在这方面,想必不会一点没准备吧。
果然,后者脸上带着一种“就知道你们会这么说”的表情,悠然笑道:
“这方面么,王介山倒也问过他们。而银行方面的回复是:只要琼海军还有武装讨债的能力,就不怕人赖账。”
……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包括周延儒在内,大厅中所有人在听到“武装讨债”这四个字后,都仿佛被卡住了脖子的鹌鹑一样,闷头不再开口了。
短毛的可以肆无忌惮,他们却不敢;短毛敢动不动就把“造反”“武装讨债”之类字眼放在嘴上,他们却不能;短毛有能耐打败朝廷的大军,短毛就有狂妄的本钱,而他们却没有。
天津港是搬不走,但却是可以被占领的。而且,真要丢了天津的话,那京师也……
那画面太美,接下来没人敢多想,见众人的脸色都不太好,屋子里气氛不太对劲,作为屋主兼召集人的周延儒只好站出来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宣布今晚的商议到此为止,大家先各自回去休息一下,也好考虑一下今天得到的消息——毕竟这信息量有点大,就算他自己,一时间也感觉有些消化不良,恐怕需要细细琢磨一段时间,才能决定下一步的行止。
不过在站起来礼送众人的同时,周延儒也不动声色在那位眼镜幕僚的手臂上轻轻拍了一下。后者立时领会,于是脚下自然慢了几步。待旁人散尽,两人却又进了另外一处小书房,招呼仆人上了两杯浓茶,秉烛细谈。
“壬秋啊,你今日为那王介山如此鼓吹,若是换个人,老夫一准觉得是拿了人家的银子。可以你的秉性却非绝如此……难道当真被那王介山折服了?”
“呵呵,东翁,学生不收那三瓜俩枣的,是瞧不上那点蝇头小利。但这回,王介山告诉我们的东西,可比银子要有用多了,难道还值不上为他说两句话?”
这位眼镜先生刘俭刘壬秋,乃是周延儒手下相当得用一位幕僚,很有经济头脑,而且为人廉正,以往专替周延儒处理一些金钱往来上面的事情,账目总是清清楚楚一丝不苟。故此周延儒对其非常信任,这一次派他去天津,也算是代表自己,对那位必然要崛起的大明官场新秀做一次全面考察。
而考察的结果显然远远超出了周延儒的预计——他派去的“考官”居然成了对方的脑残粉,但周延儒也不能说自家幕僚的判断不客观,因为就连他自己也被王璞的大手笔给吓到了。
想了想,他决定不再讨论对方的专业水准,而是换个方向。
“那么……壬秋以为,他如此坦诚,可是有希求老夫相助之意?”
——周延儒既然起了“取钱而代之”的心思,手段当然就是全方位的。除了他本人努力跟短毛拉关系外,尽量拉拢“钱派”中人也是必然的动作。而以周延儒作为吏部尚书的政治眼光,首先便选择了王璞作为突破点。
原因则很简单——如今的东林党那么红火,其他人对钱谦益都需要感恩戴德,可唯独王璞不需要。即使外面都把他吹捧成了东林新秀,又是什么大明年轻一代官僚中最具政治才干的未来之星云云……但周延儒相信,他一定没忘记:当年被打发去琼州府作推官,那可是不折不扣的贬谪发配。王介山能有今天,纯粹是靠他自己的努力以及运气,包括他如今转任天津知府,那也是双方互利的事情,而并不仅仅是出于那钱某人的提携。
所以他派了心腹去天津,除了对王璞的才能进行考察外,对其心思也想试探一下。而从目前的反馈来看,这其中还真有文章可做——王璞明明知道刘壬秋是代表谁的,却依然向其详尽解释了他的所有施政策略。对于和短毛达成的协议也未做任何隐瞒,甚至连其中还没有实施的部分也说了,这说明了什么?
周延儒觉得这甚至是比听到津门水师驻扎地问题已经顺利解决更好的消息,只可惜刘师爷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东翁,以学生和他交谈下来的感觉……王介山肯如此坦诚相告,恐怕只是因为他想尽量把这法子让更多人知道便好,倒并无它意。”
“哦?就这么简单?”
周延儒蹙起眉头,王璞跟短毛混了那么久,不但学了他们本事,难道连那帮人大嘴巴的习性都学去了?这种事情,岂是应该到处宣扬的?
“他倒是不怕授人以渔……钱牧斋手中定是有更为详尽的说辞了。”
“想必如此……据说钱牧斋的得意门生瞿起田不久之后便要往津门拜会,可能还要待上一阵子,多半是在为去琼镇为官做准备了。”
“哼哼,他钱牧斋有门生,老夫也有啊……壬秋,你说倘若我们也安排一些人去琼镇那边为官,短毛肯么?”
“听王介山的口气,短毛那边对于理政之才是多多益善,倒并不一定拘泥于东林。”
“那老夫倒是要好好筹谋一番了……嗯,你觉得张乾度,吴骏公二人如何?”
“呵呵……”
谈及到他人前途,那刘师爷还是挺谨慎的。况且周延儒所说的这两位,都是崇祯四年在他手里点出来的新科进士,一个少年时便敢与阉党为敌,之后结社交友,名满天下。另一个则是会试第一,殿试第二的堂堂榜眼才子,岂是他一个落第秀才敢随意评价。
而且这两位眼下可不是瞿式耜那等到处求官作的白身可比,作为新鲜出炉的进士老爷,座师又是当朝首辅,他们俩如今都在翰林院这等清贵之地享受呢,平白无故给一脚踢去南方,这是算提携还是贬斥?
周延儒大约也发现自己的话孟浪了些,也不强求对方作答。又随意说了几句闲话,便示意刘师爷可以告辞了。不过,在后者离去之后,周延儒一个人却又在书房里待了许久。
——和以前几次遇到大风浪时一样,每逢这种时刻,首辅大人的书房中,蜡烛光总要拖到很晚很晚,才会熄灭。
第七百零四章 余波
类似的谈话,这几天来在京城各家政治势力之间多次发生。王璞这回可是真正闹了个大新闻。即使是那些对琼海军,对短毛最不感兴趣的人,只要听到这消息,也很难不生出兴趣来。
关键在于这个时代,几乎没什么人有金融和投资的概念,但凡大明朝廷对于货币,对于金融方面的知识稍稍有一点点了解,他们也不会白白坐拥一个无比强势的中央政府地位,而且还是在宋元两代已经有了“交子”这种经济手段的基础上,却把大明宝钞搞得比伪钞都不如。
所以当那些大明官僚在了解到王璞与琼海军合作开发天津港的方式,以及由此产生的效果之后,他们的第一想法都是:
“我靠!原来还能这么玩?”
然后接下来,每个人的想法又不一样了。有些人是想着“这法子好,值得学,要多派些人去学,没准儿朝廷也能用上”——这是诸如钱谦益,周延儒等身居高位,对情况掌握也比较全面的。
但更多人,由于不知道其中奥妙,只听到一些世面传言,所以他们的反应很自然便成了:“短毛好有钱,随随便便就能借给朝廷五十万!”
——然后便有好些人上书朝廷,说既然短毛那么有钱,不妨再向他们多借点。又有人向内阁进言,说王介山那里才刚刚开张,哪儿就用得了五十万的巨款。朝廷里现在千头万绪,到处都要用钱,何妨先挪借个二三十万过来,堵一堵其它地方的窟窿……等等诸如此类。
这些进言让周延儒和钱谦益等大佬都很头痛——不理睬吧,京师里诸如国子监,翰林院,六道六科这些地方,永远都不缺乏热血上头的年轻士子或低级官员,每天闲着没事就到处瞎咧咧。但要仔细解释呢,和那帮小年轻又说不清。而且真要让他们知道短毛其实并没有拿出真金白银,仅仅是凭着两份协议书便反要从官府的分红中每月划走五千多,恐怕又会闹出一场打不完的笔墨官司。
这来自下面的麻烦倒也罢了,反正官场等级森严,无论下面人怎么说,只要周延儒等大佬把脸皮放厚一点,装聋作哑就当没听见便是。可偏偏如今他们的顶头上司也是个小年轻,还是个耳朵里最听不得“银子”的急躁性子——这不,崇祯皇帝从宫里派来个小太监,请两位阁老某月某日入宫,天子要平台召对。
平台召对,对于大臣来说本应该是件很荣耀的事情——皇帝在建极殿后的云台门外与大臣单独叙话,没有旁人干扰,可以尽情向皇帝阐述自己的思想,而不必担心会遭到对头反驳,对于那些新入朝堂,亟需在皇帝心目中建立起自身形象的大臣来说,这绝对是个最好的政治机会。
但这一回,得到此项殊荣的周,钱二位阁老却都头痛得很——他俩都不是政界新人了,也曾各自得到过平台召对的机会,并从中捞取了很大好处。所以这回并不需要再单独向皇帝灌输自家私货。
然而皇帝真正想要知道的东西,他俩却又都不熟悉。在天子面前召对可不比在同僚下属面前吹牛逼,一句话说错是要负政治责任的。而当今天子又是个特别认死理爱较真的性子,关键是这话题太复杂了,其间利弊也太难判断,弄得不好把自己牵连进去,那才叫冤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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