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愿意呢?天塌了有主人家顶着,如今却是净身出户,天塌了谁来扛?”
韩孺子皱起眉头,“为什么非要说‘天塌了’?”
“从前生活被打乱,原来有房居住,有饭可吃,现在却是居无定所,吃饱一顿担心下一顿,民以食为天,对私奴来说,吃不饱就是‘天塌了’。”
“朕已传旨,私奴离家时,要得到补偿,而且愿意从军或是垦荒的话,官府还会分给田地。”
“陛下传旨了?”
“当然,而且是你亲眼所见。”韩孺子心中越来越恼怒,只是还不想完全显露出来。
“旨意传给谁了?”
“康自矫,你想说什么,直说好了,用不着拐弯抹角。”韩孺子冷冷地道。
康自矫拱手谢罪,“陛下的圣旨先进宰相府,再到各部司,由驿站分送天下各郡,郡里抄送各县,县转乡,乡告民,一道圣旨要被百姓得知,需要经过几道手,每一手都在官员的控制之中。而这些官员,不是世家出身,就是与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正是陛下所要打压的一批人,试问,他们愿意如实传达这道圣旨吗?”
韩孺子心中怒气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语气也缓和下来,“康卿听说了什么?”
“不是听说,而是亲眼所见,就在京城以外,许多私奴在路上号啕大哭,不肯离开旧主,以为从此再无着落。”
韩孺子沉默了一会,他一直集中精力与大臣争斗,官员们的激烈反应让他自以为与胜利只差一步,现在才明白,他中了“声东击西”之计,正在错误的地点进行一场无关大局的战斗,虽胜犹败。
“私奴可愿从军?”
“只有很少一部分愿意,他们种惯了地,对打仗极其畏惧,北方正要开战,无论给多少田地,许多人也不想从军,何况陛下所许下的田地要三至十年之后才能到手,穷苦人怕官、不信官,一听说是三年以后,更不信了。”
韩孺子沉默得更久。
当皇帝真难,但这句话只能藏在心里,韩孺子开口道:“你说的这些都有实据?”
“陛下可以派人去查,不用太远,京城以外就有不少大庄园,问问他们了不了解圣旨的全部内容、愿不愿意离开旧主自立门户?”
韩孺子当然要派人调查,“康卿可有妙计解决困境?”
康自矫回道:“本朝定鼎之初为何官民和谐而政令通顺?乃因功臣皆由民间出,熟知百姓疾苦,两三代之后,世家子从小锦衣玉食惯了,视富贵为天生,偶有不顺,只觉得自己苦,哪知世上还有更苦、真苦?陛下问妙计,微臣只有一计,多用寒门子弟当官,或可令朝廷再度知民。”
韩孺子点点头,觉得康自矫此计不够“妙”,“你先退下,容朕考虑一下。”
康自矫拱手告退,最后说了一句,“康某不谦,自认为有宰相之才,陛下若是欲用寒门,可从康某开始。”
韩孺子大笑,挥手命令康自矫退下。
康自矫并不掩饰自己的求官野心,韩孺子也不在意,而是在仔细思考他所说的话。
韩孺子是皇帝,即使是在被迫退位的情况下,所遇到的人也大都愿意为他所用,更洒脱者则是事了之后急流勇退,所以他很难理解,竟然还有人甘愿为奴,而不愿自立门户。
不能只听一面之词,韩孺子必须调查清楚,想了一会,觉得金纯忠和景耀都不适合,于是让张有才召来晁鲸。
养尊处优久了,晁鲸已不再像是穷苦的渔村少年,只是眼睛闪亮,到哪都乱瞄,贼兮兮的,也不像是宿卫军将士。
韩孺子将事情交待清楚,让晁鲸去京城以外打听情况,特意提醒道:“不要泄露身份,你现在这个样子可不行。”
“衣服不行吗?我换一身。”
“嗯……不只是衣服,你从前挺黑的,现在好像变白了一些。”
“是吗?”晁鲸在自己脸上摸了一下,“跟张有才比,我还是挺黑的。”
张有才咳了一声。
“而且也胖了。”韩孺子上下打量几眼,“你平时不参加练兵吗?”
晁鲸脸上一红,他倒聪明,明白皇帝的意思,“我明白了,陛下想找一个人,能与普通百姓说得上话,不被认出真实身份,对不对?”
韩孺子点点头。
“这个简单,让马大和我一块去,他黑不溜秋的,擦粉都盖不住,还跟从前一样又矮又壮,只要换身衣服,没人能认出他是宿卫军士兵。”
“马大的脾气……”
“有我看着,陛下就放心吧。”晁鲸竟然转身走了,好像这不是皇帝的命令,而是熟人相托。
“这么久了,他也没学会规矩。”张有才不满地说。
韩孺子笑了笑,“规矩与真话——朕更愿意要后者。”
张有才躬身道:“真话伤人,也就陛下能受得了。外面还有几位将军,陛下今天要见吗?”
“明天吧。”韩孺子实在累了,回转后宫,给太后请安之后没去秋信宫,也没去看望淑妃邓芸,径返泰安宫,他需要独自待一会。
天黑不久,皇后派人送来皇帝常穿的睡衣。
孟娥放下衣物,转身要走,韩孺子叫住她,“公主今天怎么样?”
“很好,打碎了一只杯子。”孟娥回道。
韩孺子露出微笑,可这并不是他叫住孟娥的真正原因,他在犹豫,最终问道:“朕曾自夸掌握了帝王之术,现在却没那么有把握了。”
孟娥等了一会,回道:“陛下曾经对我说过,人一生有两次成熟,第一次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第二次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
“这是杨奉的话。”韩孺子心中一动,突然没有那么多话要倾述了,“谢谢。”
孟娥嗯了一声,躬身退出。
“不能做什么。”韩孺子轻声自语,恍惚中,杨奉似乎就站在对面,冷冷地看着他,等他给出答案,“皇帝不能做什么?”
第五百零五章 找事
没人能认出身穿普通衣裳的马大是宿卫军士兵,可是也没人觉得他像好人。
马大长相凶恶,又不会说客套话,吆来喝去,目光乱扫,被当成前来踩点儿的强盗,全村的男人出来围堵,手持锹镐,高喊“打死报官”。
马大踹倒一人,转身狂奔,可是不认路,被村民包围,险些死于乱棍之下。
晁鲸及时赶到,声称这是他的仆人,因为迷失了方向,过来问路,未承想言语得罪众人。
晁鲸穿着绸衫,像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得到了村民的信任,饶了马大一命。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晁鲸油嘴滑舌,很快取得村民的好感,借口天色已晚,需借宿一晚,村民们不敢私自留宿客人,将两人送到庄里。
庄上管事见过世面,一眼就判断这主仆二人不是真正的有钱人,顶多算是暴发户,于是客气地留下,提供酒菜,几杯酒下肚,邀请晁公子赌博。
晁鲸忍住赌性,声称自己不会,让仆人代劳,自己是出来观赏风景的,想到处逛逛。
于是,马大在庄里赌钱,晁鲸在村里信步闲逛,见到人就过去搭讪,他现在算是庄上的客人,村民的态度客气多了,东家长西家短,什么都聊。
马大好赌,赌技却一般,等“少爷”回来,他已经输光了几十两银子,庄上的人更客气了,次日上午欢送出庄,热情地邀请他们再来游玩。
天快黑时两人才回到城里,立刻换衣裳去见皇帝。
皇帝还在凌云阁,但是没有立刻召见两人。
张有才守在楼下,小声道:“陛下在与将军们议事呢,昨天、今天,两个下午了,陛下交待过,说是你们回来之后就稍待一会,陛下要见你们。”
马大哈欠连天,趴在桌子上睡觉,晁鲸站在一边,琢磨着待会怎么对皇帝讲述情况,随口问道:“朝里官员还在告病吗?”
“都回衙门里了,个个生龙活虎。”张有才不屑地说。
七名武官正在楼上争得热火朝天。
这七人都是韩孺子亲自选中的,有勾引人妻、风评不佳的赖冰文,有在枯燥的奏章中被发掘出来的陈嚣,有老成持重、经兵部推荐的老将狄开,有在云梦泽剿匪时表现出色的邵克俭,还有年纪轻轻就受到皇帝欣赏的勋贵子弟谢存,另外两人则是房大业临终前力荐的将领。
他们争论的内容只有一个:该不该从西域撤军。
大多数人支持朝廷的决定,以为大楚应该专心应对北方的威胁,西域可以暂弃,等北方稳定,再派兵夺回。
只有赖冰文和谢存反对。
谢存年轻气盛,以为大楚寸土必争,西域附庸大楚已有多年,不可说弃就弃。
赖冰文则以为,西域之所以成为藩屏,乃是因为大楚强盛,楚兵一退,西域诸国必定倒向敌人,虽然西域承受不起大军行进,但是大楚西边的防御也很弱,只有一座玉门关可作门户,若是受到频繁骚扰,反而令大楚更加分心,无法专守北方。
“好比两军对阵,敌强我弱,我军纵有退意,也不可显露出来,必须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示敌以必战之意,然后再图进退。陛下即使有意从西域撤军,也不该直接发布圣旨,应该给予西域将领便宜之权。邓将军生死不明,还有张将军呢。臣等在京城夸夸其谈,不如张将军在虎踞城一人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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