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孺子无言以对,原来他连当傀儡都不是唯一的。
皇太妃继续道:“陛下知道宫中有内起居令一职吧。”
“嗯。”韩孺子当然知道,内起居令是名太监,曾经来记录皇帝的夫妻之道,结果失望而归。
“如果陛下有机会看到他所写下的内起居注,将会看到斑斑劣迹,任何一项都足以证明陛下不宜称帝。”
韩孺子瞪大双眼,“劣迹?我什么都没做……”他的确做过一些不合体统的事情,但是称为“劣迹”实在是种诬陷。
皇太妃微笑道:“陛下做过什么不重要,笔在内起居令手中,而他只接受太后的旨意。内起居注通常秘而不宣,但是会定期向史官移交一部分,这部分将记载于国史之中,后人看时,只知道陛下是名行为不端的皇帝,被太后不得已废除。”
“嘿,我倒巴不得被废除。”如果不能当真皇帝,韩孺子希望回到从前的生活中去。
皇太妃的笑得更明显一些,“被废除只是一种说法,历朝历代的废帝可没有一个能长寿。”
这又是惯例,就跟太后拟定的圣旨一样,表面上宽大,实际上苛察,自然会有人替太后行弑君之举。
“这些我都明白,可还是想知道外面支持我的大臣究竟都有谁。”
皇太妃脸上笑容慢慢消失,“陛下身处死地,不得不自救,朝中的大臣却是主动赴汤蹈火,一旦败露,罪及九族,承担的风险更大。他们愿意为陛下冒险,却不想冒无谓的风险。罗师必须尽一切可能保护他们,究竟有哪些大臣参与,他也没有告诉我。”
“也就是说,此事成与不成,都维系在罗焕章一人身上,而我只能相信他。”
“我相信罗师。”皇太妃退后两步,“这支笔握在陛下手中,写与不写、怎么写都由陛下决定,陛下若是怀疑每一个人,那么也就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了。”
韩孺子重新拿起笔,皇太妃说得没错,他并没有更多的选择,可他还是说了一句:“我知道传递纸条的人不是张养浩。”
皇太妃微微一愣,“张养浩……亲口对陛下说的?”
韩孺子摇摇头,“有些事情用不着说,罗焕章不会任用张养浩那样的人,仅此而已。”
“还是那句话,此事关系甚大,并无必成把握,陛下深处内宫,知道得越少越好。”
韩孺子继续写下去,心里却很反感那句“知道得越少越好”,如果他们不相信皇帝的能力,又何必冒险拯救皇帝呢?
剥夺上官虚的印绶并赋予不知名的某人,只是短短几行字,接下来皇太妃又让皇帝写下一大段冠冕堂皇的话,这样一来,真正有用的内容只占据圣旨中间一小段。
“你要用这张圣旨欺骗景耀?”韩孺子写完之后马上就明白了其中的用意。
皇太妃笑道:“陛下真是聪明,从景耀那里盗取宝玺是不可能的,我经常在勤政殿帮助太后处理政务,拟好的旨意会由我拿给景耀加盖宝玺,我希望能赶上旨意很多的时候,将陛下的圣旨夹在其中。”
“景耀不会发现吗?”韩孺子有点吃惊,皇太妃的这个主意很简单,风险却也很大。
“景耀的眼睛只盯着宝玺,从来不看旨意内容。如果他真的看了,我就是第一个为陛下尽忠的殉难者。”
韩孺子无话可说了,他在冒险,皇太妃冒的危险更大。
或许自己真是过于多疑了,或许这世上真有献身仁义而不求回报的人,韩孺子又想起以死护玺的刘介,信心更多了一些。
同样的圣旨又写了一遍,皇太妃解释道:“以防万一,上官虚非常警觉,万一密诏被发现,还有备用。”
然后皇太妃口述第三张圣旨,开头与结尾几无变化,最关键的中间段落却是免除崔宏的太傅与将军之职,命他待罪听命,印绶转给何人仍然是空白。
还有第四张圣旨,这回免除的是内廷中郎将的职务,中郎将负责指挥皇宫宿卫,换人是为了及时保护皇帝的安全。
这就够了,京城还有北军、巡城等力量,没必要全部夺下,至于朝中文官,只要皇帝掌握了军队,他们自会过来参拜。
圣旨写毕,皇太妃折起仔细收好,准备告辞,“太傅崔宏即将还京,请陛下静候佳音。”
韩孺子到床边坐下,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心里空落落的,他真的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再受他的控制:成,他是真皇帝,能将母亲接到身边;败,他将是“劣迹斑斑”的废帝并被记在国史里。
“皇帝……”韩孺子喃喃自语,脑海中突然出现一副画面:大殿阴森,根根红色的柱子高得几乎看不到顶,不小心照进来的阳光失去了锐气,只剩唯唯诺诺,生怕破坏这里的肃穆气氛,面目模糊的老皇帝坐在高高的宝座上,自以为附近无人,用落寞的声音说:“朕,乃孤家寡人。”
皇帝总是孤独的,傀儡如此,明君也不例外,伟大如武帝,也逃脱不掉孤独的笼罩。
韩孺子已经分不清这副画面是自己的想象,还是确有其事,他坐在那里,空落落心里逐渐又盛满了某种东西,他想,自己不能只是等待,太后在冒险,皇太妃在冒险,罗焕章在冒险,那些不知是谁的大臣也在冒险,皇帝怎么能在这里“静候佳音”呢?
房门开了,进来的是太监张有才和宫女佟青娥,脸上有伤和泪水,颤抖着站在皇帝面前。
左吉又改主意了,他在向皇帝示威。
第四十二章 第二次腹痛
勤政殿里的气氛正在发生微妙变化,大臣们最初保持沉默,往往一问三不知,看似无能,其实是在给太后一个下马威,让她明白朝廷离不开大臣,等到齐王败局已定,大臣们变得活跃,争相献计,以显示自己并非真的无能,现在,他们开始互相警惕、互相提防,说话越来越小心,以免成为齐王的下一个陪死者。
掌权者对叛逆行为向来没有容忍度,采取报复手段时绝不留情,历朝历代如此,某些皇帝甚至会对尚处于萌芽状态的叛逆大开杀戒,这种事情大臣们都能接受,有时候还会借机铲除异己。
太后的野心却超过了之前的大多数帝王,在发布一道表面宽大的诏书之后,她对捉拿齐王余党的监督就一直没有放松,还有越来越严的趋势,就连最为严苛的酷吏也不能令太后满意,她不停地追问细节、下达新旨,要求将每一位参与叛逆的人挖出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平民百姓,谁也不能受到豁免。
最让大臣们感到不安的是,勤政殿里迎来了新人。
勤政殿是议政、拟旨的地方,能来这里办公,意味着进入权力的核心圈,人数没有定员,少则一人,多则十几人,通常来说宰相必定是其中之一,然后是皇帝指定的其他大臣。
从桓帝登基之日起,勤政殿里的格局就没怎么变过,武帝选中的五名顾命大臣成为这里的常客,有时也会召来其他大臣,都是为了解决某一事,事毕遣散。
上官虚是太后的哥哥,一步登天成为南军大司马,在勤政殿也只是待了几天就去常驻军营,太傅崔宏和右巡御史申明志奉命离京,另有大臣临时替代,早晚还是会离开,算不得正员。
太后打破旧格局,引来一位新人。
韩孺子认得的大臣不多,此人算是一位,礼部尚书元九鼎,曾经亲自向皇帝演示登基之礼,并接受了皇帝的第一份“密诏”——转头他就将纸条交给了太监杨奉。
元九鼎消失了一段时间,韩孺子还以为他受到了打压,没想到反而平步青云,成为太后信任的大臣。
作为一名新人,元九鼎很少说话,大多数时候只是点头,可其他几名大臣却感到如芒在背,心里清楚得很,有新人进来,恐怕就得有旧人出去。
韩孺子在勤政殿里只是象征性地坐一会,通常不超过两刻钟,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也能感受到大臣们之间的紧张与猜疑。
太后压迫得太紧,或许真有许多大臣支持皇帝,他想,心中更踏实一些。
皇太妃也在,经常从听政阁里走出来,替太后询问几个细节,给中司监景耀送去一摞摞诏书。景耀的位置就在听政阁门口,守着一张桌子,宝玺摆在上面。
韩孺子的心跳有些加速,不由得佩服皇太妃,她没流露出任何紧张,随手将诏书放下,等景耀盖过玺章,再随手拿起,粗略地检查一遍,交给不同的太监,太监再转给大臣,大臣也要检查一遍,然后由书吏继续检查,没有问题之后才送到殿外分发给相关衙门。
除了听政阁里的太后,殿内每个人的动作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韩孺子想不透皇太妃怎么才能瞒天过海。
很快,韩孺子不再关心皇太妃和元九鼎,今天,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皇帝在勤政殿里只是件摆设,很少受到关注,只有新人才会忍不住偶尔向皇帝那边望一眼。
礼部尚书元九鼎在一次快速扫视中,发现了异常,他没敢吱声,马上收回目光,继续嗯嗯地点头,可心中的疑惑与好奇已经生根,由不得他无动于衷,于是又望了第二眼、第三眼,觉得自己再也不能装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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