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街道上迎面而来一群人,怕不有上百,尽皆束刀。
为首之人身穿宽衣锦袍,怀抱黄毛麈,待看见袁耽,那人快步迎来,揖手道:“见过,袁典臣。”
袁耽淡然还了一礼,并未作言,待与这群人相隔已有百步,袁耽看了看郭璞,突然问刘浓:“瞻箦可知,适才那人乃何人,去向何地?”
“应是本地士族,前往方才途经之处,圈奴。”
“然也,民,卧于街,游于巷,不思种,圈之为奴,此乃下下策,却乃不得不为。五载前,方才那人只是一名破落商户,而今却坐拥良田三千顷,皆属私产且未行上报。袁耽睁眼复闭眼,县中士族也竞相圈田霸奴,糜乱若涛波。且待三年,三年后,嘿嘿……”
袁耽裂嘴一笑,朝着刘浓挤了挤眉,又伸出右手,淡然在左手掌心一划。
刘浓眼底一缩,心中忧虑却顿减,回以袁耽一笑。
方才,他一直在替袁耽忧心,现下却知袁耽早非昔日,先积威,再安民,分化势力,徐徐以图他日,进退已然有据,事也有轻重缓急之分,袁耽已投水而搅水也。
穿过城北,来到城南,面前豁然开朗。
一群衣衫较为整齐的人正在修补街道,其间有人走来走去,不时东指西点,辩其人模样,应属郡中浊吏。见了袁耽纷纷揖手,袁耽默然点头还礼。
绕道而行,来至城南之墙。
一眼之下,心胸猛然大开,但见城墙上爬满了人,上上下下一片忙碌,不时传来阵阵吆喝声。
一行人来到七丈高的城墙上,迎风而立,袁耽指着东面,笑道:“此城,昔日毁于胡骑之下,去年来时,此墙仅有丈高,城门不存,墙石藏于杂草。袁耽到此,首要之事,便是重筑此墙。”
郭璞问道:“役夫从何而来?”
袁耽背着手,笑而不语,刘浓也有心考究这文弱的郭璞,反问道:“依参军之见,当从何来?”
当从何来?郭璞眉梢一拔,捋了捋三缕黑须,左右一阵顾,眼光忽然一滞,似有所得,笑道:“若郭璞所料未差,役夫皆来至本地士族。”
袁耽文吏道:“按晋律,每年夏冬行役,此乃春也,无役可发。”想了一想,又补道:“郡中存粮不足以纳流民,是以流民不从。”
郭璞笑道:“此有何难,不过,暗置律,明换役尔。”
“哈哈……”
闻听此言,袁耽与刘浓齐齐朗笑,二人常年书信来往,此策,正是刘浓与袁耽共出。
两人走到一处墙楼前,刘浓轻声道:“彦道,江北与江南大异,君行此道亦乃为时所迫,然,历阳毕竟紧临江南,恐惹人非议,可有想好应对之策?”
袁耽看着热火朝天的四野,冷声道:“欲有所成,必有所失。瞻箦勿需为袁耽忧虑,袁耽已有后谋。”一顿,挑了挑眉,笑道:“瞻箦,袁耽虽居江北,然,亦闻君之喜事连连,我家弟妹乃吴郡骄傲,江左画魂,嘶……”
言至此处,一声长嘶,啧啧叹道:“袁耽常思,当是何等女郎,方可配得瞻箦。瞻箦,可有弟妹画像乎?”
“彦道,何故打趣刘浓也!”刘浓半半一揖,嘴角上扬,忽然想起一事,笑道:“临走时,无奕一再托我问彦道一事。”
袁耽道:“何事?”
刘浓正色道:“无奕问,彦道几时成亲,他好与彦道缔结姻亲。”说着,面色一沉,叹道:“唉,君可知,无奕已醉后许诺,日后若得女,刘浓若有男,理当结为夫妻。苦也,苦也……”连连摇头。
“啊?!”
“哈哈……”
袁耽神情一愣,俄而哈哈大笑,猛力的拍着刘浓的肩,一口气咽住,顺不过来,喘气道:“瞻,瞻箦,君,君竟也学人打趣,此,此举……”
刘浓笑道:“此举何如?”
袁耽面上的笑容包也包不住,怪模怪样的道:“此举,仿若未出闺之怨女也!不适于君,不适于君……”笑得前仰后俯,笑声朗朗而传。
刘浓微笑,面上却带着苦恼,谢奕醉后所言并非为虚,醒后他尚一再强调,俩人相约,莫论前途几何,日后断不负诺,故而,刘浓心中阵阵怅然:莫非,我之子,将娶谢道韫乎?!嗯,儿啊,命好,父博声名子继承,取得千古奇女子……
半晌,袁耽直起身,看了看天色,一拍脑门,笑道:“险些忘了一事,瞻箦,且随我来!”
刘浓道:“何往?”
袁耽甩着衣袖,头亦不回地指了指城墙内外,扬声道:“莫非,君以为,而此便是江北之风彩乎?来,来来,袁耽带君领略,领略……”
江北之风彩!
再入城内,行往城东。
一路上,袁耽脚步飞快,刘浓恍然发现,他竟弃了木屐,穿着高邦步履。行进间,带着风发意气,眉骨间,更多几许坚毅。匆匆一载逝去,莫论谢奕,亦或袁耽与褚裒等,身边的人都在改变,便是身居广州的祖盛,已非昔日戏水夺鸡蛋的无忧少年,而自己,即将千里北上。
英杰,尽入舞台。
灯笼,斜挂飞檐。
袁耽与刘浓并肩来到灯笼下,袁耽仰着头,指着灯笼笑道:“一入此间,可舍繁华,可弃烦忧。”
与此同时,广陵渡。
桓温一步迈下高耸的兵船,回头看了看南岸,但见红日垂江,洒下鳞波汪洋,而江南则静静的卧在烟云之中,伴随着万道霞光,尽展美轮美奂身姿。
江山如画,让人情不自禁的发出一声轻吟。
身侧的近随道:“郎君,入城否?”
桓温注视着江南,眼神迷惑,默然无言。
近随加高声音,唤道:“郎君!!!”
桓温神情一震,长长喘出一口气,胸中有一股奇怪的意念钻来钻去,忍不住的走到江边,挺胸掂腹,对着江南彼岸,放声长啸。
第两百二十二章一曲惊魂
一入此间,可舍繁华,可弃烦忧。
此间静,独自伫立于城东,大红灯笼作珠窜,随风摇曳。
来到此地,袁耽挥手摒退了一直跟随的百名武曲,仅留十余人守在外。
郭璞见了此城光景,心中忧虑粮草,便与红筱匆匆回返城北,北宫带着五百白袍扎营于那里。来福担心小郎君,按着重剑与唐利潇一起守候于外。
新月将起,高墙内也极是幽静。
墙内天然而生一汪清水,如曲流转,柳畔下置着一张张矮案,间或听得有人低声笑语,有人细声吟哦,仔细一辩,各色人等皆有,既有商户,亦有士庶。
袁耽笑道:“江北非比江南,上、下纲常时有混淆,瞻箦既来之,当安之。”
刘浓笑道:“不过同堂就食尔,与纲常实无干系。”
袁耽神情一愣,侧头看向刘浓,继而眉色顿开,笑道:“适才,尚恐瞻箦不喜,不想竟是袁耽多虑。实不相瞒,历阳城之好酒皆在此地,也唯此一地,可堪清静。”
“但使你我促席,何处不可尽兴。”刘浓走到一张矮案前,撩袍欲坐。
袁耽却挥手笑道:“瞻箦,并非在此。”说着,把手一指。
“哦?”刘浓顺指一看,只见远远的有一排青竹篱笆,隐隐可见内间透出几许灯光。
“且随我来。”袁耽扬了扬眉,卷着衣袖,绕曲水快步而行。
“嘤斛、卟咙……”
将将绕过曲水,丝丝箜篌声传来。
袁耽阔步行于前,笑道:“瞻箦,可知此地乃何人产业?”
刘浓正在辩箜篌声,一时未听清。
闻得箜篌声,袁耽面上神情悠然,回头笑道:“而此,便是江北之风彩!”说着,拉起刘浓的衣袖,快步疾行,边走边道:“若再耽搁,便无好位也。”
两人行至篱笆下,走得近了,才看见在篱笆墙外,站着一排披甲执刃的甲士,冷冷的注视着来人。为首甲士见是袁耽,当即行了一礼,把门打开。
入内,小小茅舍三两间,内中已燃烛火,室内已有人浅酌淡饮,灯火映得人影绰绰。
正中有一方高台,台上有一栋雅亭,六面挂着帷幄,烛光透影而出,隐约可辩其间坐着一个女子,正在垂首调弄着一把凤首箜篌,仅是在试音,并非鸣曲。
袁耽左右一阵顾盼,见离亭不远的草舍尚余一间,神色顿时一喜,快步走入其中,撩袍落座,而后拍了拍身侧,笑道:“尚好,尚好,若再迟一步,便只得在墙外倾听。”
刘浓淡然一笑,此时那女子已停止弄弦,正抱着箜篌静侯。不知何故,看着她的身影,刘浓心中暗猜,她不是在默谱,亦并非在静心沉神,而是在发呆。
婢女走进来,摆下一壶酒,置放几碟吃食,而后便默然退却。
吃食极简,一荤两素,其中有一盘正是酱伴鱼腥草。
袁耽提起酒壶,浅浅斟了两盅,笑道:“尚得半个时辰,待夜色深沉之时,便可闻天籁之音。瞻箦乃是琴中大家,稍后不妨细细闻之,或将有所共鸣。”
酒乃竹叶青,鱼腥草也极是鲜脆,此物甚贱,江东之地,田垅之间随处可得。刘浓慢慢饮着酒,与袁耽低声闲聊,此地乃萧氏产业,而那雅亭中的女子乃是流民之首。一个弱女子流徙千里至历阳,不仅已身丝毫无损,竟是上万流民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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