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浓大窘,箭在弦上,亦不得不发,只好昂首疾咏:“冰雪林中著此身,不与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妙哉!”
朱焘随着诗句的节奏,掌拍腊梅,一赞再赞。最后提起狼豪奋笔而书,将这一首七言绝句透于纸背。
将笔一扔,牵着刘浓的手,笑道:“如此佳才,岂可湮湮于人海。走吧,咱们山上,让那些浊浊之子,都识得你的风彩!”
朱焘的随从问道:“郎君,你不是说咱们今日不上山,只在这山下作诗几首,便要离去的吗?”
朱焘笑道:“彼已非此,彼时,我只为附王公殷切之心而至。此时,虎头妙才深得我心,怎可不随他一同上山乎。”
妙赏,这便是妙赏了。赏其妙,而携其人,晋时名士,大都爱好此等行为。
相携上山,一路都有人在山中盘旋,白袍铺满青绿,乌衣深飞林间。将将行到山颠,还没来得及展目望远,便听见有人在远处的潭边互辩。
声音颇熟,是卫氏子弟。刘浓心中微奇,朝着那碧潭一瞅,只见卫夫人正端立于潭边,唇间带着冷笑,不言不语。而辩论之人,一个年约二十有许,面目俊美,双眼有神。另一人,则是卫氏子弟卫协。
那俊美的郎君手里捏着一柄白毛麈,挥来挥去,侃侃而言。居于他面前的卫协则红着脸,欲辩无言,显然是言辞不及。刘浓对这卫协极有好感,他便是日前在卫府,赞刘浓的那人。卫协擅画,师随曹不兴,一路而来之时,两人已有些相熟。
刘浓探着身子行向水潭,朱焘亦是一个晒脱好辩之人,自是含笑而往。
辩难因画而起,郭璞画作刚成,庾亮便大声称赞,一再拿这幅《秋柳映潭图》与曹不兴的《山溪雨霁图》相比。更笑言,其中那映潭之燕,有曹不兴误笔成蝇之妙。卫协师承曹不兴,听见有人这样比较,当然惊奇。上前一观,画的确实不错,画中有孤燕投潭,似欲栖潭中之柳,而忘岸上真柳。可若说能比曹师,那可不敢恭维,此画妙虽妙矣,但形神转换之间,总着痕迹。
于是,俩人便行互辩。几句交锋下来,那庾亮口齿伶俐,岂是他这久居深门,只知闭门作画的人可比。不多时,便败在下风。
朱焘随着刘浓而至,此时他已知道这个素白美妇是谁,朝着卫夫人便欲行礼。卫夫人挑眉眯眼,却缓缓摇头。
刘浓把那《秋柳映潭图》撇了一眼,他不懂画,可知道卫协画得极好。庾亮得势不饶人,仍旧穷追直打,把个老实人辩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心中微恼,他与卫氏一同前来,实是荣辱皆共,略一沉吟,便轻轻的扯了扯卫协。
卫协正在穷索心辞,经他一扯,便附身下耳,得其耳语之后,脸上喜溢于表,上前一步,昂首道:“我也不与你争辩,我师承曹师,现便作画一幅,仍是这《秋柳映潭图》。”说着,也不顾他人的眼光,竟提起郭璞搁在案上的笔,重展画纸,便行描述。
作画极是耗时,郭璞和庾亮早已来此,方才潦作此画。而他却画得更慢,每一笔都似沉有千斤,可每一笔亦都若天外飞勾,了了数笔,便勾勒出了截然不同的神韵。郭璞只观得一会,便将自己的画抽出来,随手递给身旁随从,叹道:“此画一成,我画则可附火飞灰矣!”
在场之人,都是世家子弟,对琴棋诗书画自幼便习,听得此语,皆是深有同感。而那庾亮一双精亮的眼睛,绕着刘浓打了个转,面上虽然亦在笑,可暗地里却泛着冷。刘浓一眼便已瞅得,顾作未知,只顾专心看卫协作画。
这时,上山之人,看见这里聚众而围。人皆有好观之性,便鱼贯而行,前来瞻观。不多时,潭边便围满了人。有人嫌站着不雅,便让随从抬了案椅,摆上酒食,边看边饮边论。如此一来,大家纷纷效仿,幸好这清潭四周皆是青草平地,又方圆颇广,方才能容得下。
后来者见之,以为此地便是王公欲行雅集之所,更是招朋唤友,将那清潭环环一围。当此时,潭中映有苍穹碧树。树影摇曳之时,又有游鱼穿梭其间。清风徐徐而来,拂水扑面,微凉微凉。
有人趁势而吟,有人抚琴而歌。
刘訚随着刘浓一起上的山,怕小郎君久站不适,便拿出早已备好的方毯,细细的沿着潭水,铺了一地。卫氏随从则在其间摆上矮案,与各色吃食瓜果。刘浓去请卫夫人和朱焘先行落座,卫夫人抬眉深视他几眼,默然落座。
刘訚道:“小郎君,东西都备好了,你也坐吧。”
刘浓微微一笑,看着那环围成圈的世家子弟们,心中暗叹:也不知道这里面,都有些什么人物。王羲之有兰亭雅集,名传千古。今王导携北地士子聚在新亭,不知能不能见到那位人物。如若见到了,他又会不会临场作书,惹得卫夫人为之而泣。哦,对了,这里是新亭,新亭对泣,不知就是现在,还是四年后。
想到这里,心中猛然生起一种心绪,极想登高北望,制都制不住。悄悄走到了潭侧,引丛而远,来到一处悬壁之前。悬壁有飞石,突飞于深渊之上。崖前,则是纵目辽阔,山川大地都被一眼尽收,不远处的建邺城静伏于茫茫。略一转眼,便放目往北。
“小郎君,不可!”刘訚见他欲踏上飞石,赶紧在身后疾呼。
刘浓回身笑道:“既是登高,岂可不至其极。放心,我脚下稳着呢!”
言罢,他转身,踏着木屐,挥着风袖,双眼平视前方,直步行至飞石之末。站定,徐风刹那作疾,裂得浑身白袍如旗而展。负手而立于危崖之边,冠带飘飘,纵目极视北方。北方之地,狼烟四起,虽不可眼见,却逐一呈于心海。
有人行于山腰,左右皆是俊颜,他的右手,则牵着一个青袍小郎君。那小郎君长得极是神秀,一对卧蚕眉,顾盼生风。双眼则似点漆,中有一点星透。唇薄似纸,开合即剪。登山极耗脚力,此时这小郎君额上渗着细汗,被阳光一辉,更见珠润。
这一行人,边走边看,边走边言,尽皆在称赞贵人身侧的那个小郎君。而那小郎君受人称赞,面不改色,直若不闻。
突地,有人惊呼:“王公,快看!”
众人闻声而观,只见在那山顶突石之上,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展开双手作翅飞翔。其状危危,其色苍苍,其意惶惶。
贵人惊问左右:“此乃何人之子?”
另有一位贵人,眯着眼睛一阵打量,抚着三寸短须而笑,眼目转向了青袍小郎君,笑问:“此子,譬之……如何?”
贵人笑而不答,倒是那青袍小郎君,眉眼飞挑,一双眼睛大放光芒,似见到了极为好奇之事。
……
悬崖之侧,有婢女来寻刘浓,说是卫夫人相唤。刘浓行至飞石这一头,呵呵一笑,纵身便跳。吓得刘訚急步冲前,想要接住他。他却早已站得稳了,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袍冠,木屐踏得清脆,追初日而去。
第十五章谁家小郎
婢女行于前,山风拂于后。前面的婢女尖船绣鞋穿得飞快,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过身子,看着身后的小郎君,盈盈一笑,避在了一侧。
“小郎君先行!”
刘浓被她的眼睛瞄得脸上一红,提着袍角便是一阵疾行。山间青丛极深,高出了他的个子,只隐隐见得一顶小青冠,浮在丛海之中。
刚刚行到潭边,一眼便见卫夫人正与朱焘在说着什么。满潭圈围的尽是世家男子,就只有她一个女子,带着几个婢儿描红着绿。有那江东之地的士子不认识她,纷纷作奇,往那里指指点点。
潭边卫协仍在作画,专心一顾,也未听得那些不敬之语。
便有北地世家子弟,冷冷而笑:“唉,竟连卫夫人也不识得,果真不愧是南傒,一点见识也没有!”
“你,北伧,哈哈,不与你计较……”
江东士子奋起反击,北地世家齐声冷笑。那士子环顾左右,见身侧四周皆是北子,一时势孤,只得忿忿而言他。
刘浓行到潭边,脚步便放缓,走到卫夫人面前,低声道:“尊长,你在寻我?”
卫夫人没有抬头看他,眼光注在案上的左伯纸中,唇间犹在吟哦:“冰雪林中著此身,不与桃李混芳尘……”
刘浓的脸更红了,正欲说话,朱焘却挑着眉,满脸笑意的把他拉到身边坐下:“才貌怎可潜藏,理当与人共赏。”
刘浓不答,这才华不是他的呀,是别人的。刘訚倒是笑嬉嬉的侍在身后,说道:“府君说得是,我家小郎君,就是太过自谦了。”
朱焘哈哈大笑,有人投目而视,他却浑不在意。反拿眼一瞪,那人淡然一笑,缓摇麈尾,避过他的眼神,正是庾亮。
刘浓心窘,便吩咐刘訚将早已备好的竹叶青拿来。小小一壶,刚一揭泥,酒香便随风四溢。惹得相近之人,纷纷转目而顾。就连那正在作画的卫协都皱了皱鼻子,在风中寻了寻,想了想,摇了摇头,还是继续作画。
浅浅为朱焘斟得一杯,朱焘迫不及待的一饮而尽。随后满脸通红,神色古怪。只见他嘴唇一阵哆嗦,眼睛外突,几翻深呼吸才强压住酒气,好悬没有当众出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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