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妙哉……”
见得此景,陆纳顿时乐不可支,半个身子歪在棋盘上,拍着大腿叫好,突地,靠在矮案上的胳膊肘一个不留神竟撞翻了棋盘。
“噼里啪啦……”棋子滚落一地。
陆纳瞅了瞅满地的黑白子,神情一怔,双手无奈地一摊。感概道:“苦也,棋局已毁,陆纳本有一记妙着,未想竟不得施展。想必天意如此。”语声不胜唏嘘。
清风老道弯身捡着地上的棋子,淡然道:“无妨,吾可复盘,定可教汝一展妙着。”
“啊!”
陆纳大吃一惊,边捡棋子边问道:“棋已下过百手,世伯怎可复盘?”
清风老道瞥了他一眼。脸上带着宽厚的笑容,摇了摇头亦不作言,将棋盘中混乱的棋子用雪麻麈扫开,捋了一把长须,执起棋子便落。初时他尚要想一想,到得中后期落子如飞。不多时,便听得一阵“啪、啪”声音脆响不断,而棋盘上则密密麻麻的布满棋子。
再观棋局中的黑白焦灼态势,正是适才所行棋局。
清风老道将手一摆,呵呵笑道:“祖言,且行妙着。”
“妙着……这……”
陆纳瞠目结舌的捧着酒壶,早就惊呆了,眉梢飞拔了两下,下意识地左右环顾,待瞅见远远的天边,红日破云而出冉冉升起,眼珠一转,心下骤然一喜,簌地起身,笑道:“壮哉!美哉!如此美景岂可错失,世伯,莫若你我先观日出,再行妙着,何如?”
清风老道垂目棋盘,淡然道:“心中但存日月,何需再观壮美。祖言切莫再言他物,快将妙着行来。”眼角余光却把神情尴尬的陆纳一掠,嘴角浮起笑意。
陆纳见脱身不得,只得暗中一叹,瞅了瞅棋盘,白子颓势已呈,哪有甚妙着可言。摸索着滑溜溜的棋子,突然计上心头,举起酒壶徐徐作饮,看也不看棋盘,捏着棋子胡乱一落。
“啪!”轻微一声响。
清风老道长眉一跳,忍住笑意低头打量,谁知这一注目便再难脱神而出。端坐着的身子不由得微微前倾,长眉渐拧,眼底神色凝重。
陆纳举着酒壶等得半晌也不闻声,心中甚奇,低下头来,漫不经心的扫过棋盘,眼光猛然一滞,手一松,酒壶坠地,绕着苇席打了几个转,滚入草丛中。
稍徐,清风老道眯着眼睛问道:“祖言此着妙极,从何得来?”
闻言,陆纳神情一顿,心想:‘从何得来?难道说胡乱下的么?’少倾,慢悠悠地直起身子,摇晃着行到草丛边,捡回自己的酒壶,而后朝着清风老道揖手道:“世伯,心中但存妙着,何需再言来处?”
“哈哈……”
清风老道绷了半天的眉宇豁然一开,捋着尺长胡须,笑眯眯的看着陆纳,欣然道:“江东陆氏,二十余子,吾独爱汝这一身洒脱。汝勿需担心,汝与舒窈为何前来,吾不知亦不想知。祖言心不在棋,行之何益?此局,便以和作罢。”又瞅了瞅陆纳手中的酒壶,再道:“酒之一物,少饮可畅意纵怀,过多则滞神伤身,祖言需得节律。”
言毕,也不待陆纳回话,雪麻麈扫了扫袍摆,打斜捧在怀中,起身行向观内。
陆纳凝视老道慢慢离去的背影。但见青山白云红日,绿篱白墙黑瓦,老道墨白相间的身形没于其中,直若浑然一体、难分你我。不由得喃道:“世伯,神仙中人也!”便欲持着酒壶灌得一口,记起老道所言,嘿嘿一笑,将酒壶挂在腰间。大踏步向观后行去。
清风观不大,只有寥寥十数间屋舍,前院正室供奉着三官大帝,偏厢则是清风老道与道僮们的居室。
小郎君陆静言沿着青墙一阵疾行,穿过狭窄的偏厢过道,经由一道小门直步跨入后院。入得后院脚步不停,挥摇着两袖,踩着木屐踏至左方居室前,将门前竹帘一挑,声音钻进去:“阿姐。妆梳好否?”
室中,抹勺、蕴幺、若兰、墨菊四婢绕着陆舒窈团团打转。
时尔,抹勺递过来两支步摇,问道:“小娘子,这支步摇可否?”
“太素了。”陆舒窈摇了摇头。
倏尔,蕴幺捧着华丽的襦裙款款行来,轻声道:“小娘子,这件可好?”
陆舒窈道:“上次便是这件,换个别的。”
继尔,若兰提着一对金丝履。歪头道:“小娘子,这个最好。”
陆舒窈眨了眨漂亮的眼睛,瞅了瞅自己脚踝上的一对小金铃,亦不知想到甚。嘴角甜甜笑起来,轻声道:“嗯,搁着吧,一会就穿它。”
须臾,墨菊揽着小娘子秀丽顺长的乌雪,玉梳滑过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拿不定主意,遂倾身轻问:“小娘子,咱们梳堕马髻尚是盘恒髻呢?”
陆舒窈眯着眼睛想了想,喃道:“昔日见他便是堕马髻,换个。”
墨菊道:“那便盘桓髻,婢子梳的盘桓髻,便是主母也赞的。”
陆舒窈皱眉道:“不好,族母比我年长甚多,梳盘桓髻正当端庄,而我……”
“啊……”
墨菊将小娘子的头发揽着,眉头皱起来,一大早她便开始忙碌,折腾了大半个时辰,给小娘子梳了好几种发髻,小娘子都不满意,这可怎生是好啊。
小郎君钻进室来,捉起案上的茶碗“咕噜噜”喝了一气,而后忍不住打了个饱嗝,愣了一下,赶紧捂着嘴,掩饰的叫道:“阿姐,再不梳好,人就来了,你要这个样子去见他么?”
“呃?!”
陆舒窈正对着镜子甜甜笑着,闻听此言,大眼睛一眯,瞅了瞅自己,忙活了恁久,脸上未曾施得脂粉,身上也只袭着亵衣,小巧的樱唇微微一嘟。
抹勺赶紧笑道:“我们家小娘子便是不梳妆,也是绝美的。”
墨菊道:“是呢,小娘子不梳髻,更美……”
真的么?
陆舒窈幽幽的瞅着镜中的小美人儿,愈看愈美,越看越甜,心想:‘我若是这样见他,他会不会欢喜呢?我知道,他最喜欢我的小金铃,那,那我要不要给他一个……’想着想着,脸红透了,紧紧的拽着小拳头,身子亦在轻轻颤抖,羞死人啦……
“噗嗤!”
陆静言瞅着阿姐捏着的拳头,再也忍不住,格格笑起来,结果被陆舒窈一把抓住,问他:“静言,我不梳髻,可好看?”
“唉!”
陆静言愣愣的看着阿姐,眨着眼睛心想:‘怪耶,怪耶,阿姐几时变成这样了?美鹤,好可怕啊……’暗中一个哆嗦,眼珠却骨溜溜一转,随意捡起梳妆台上的金色发带,挥舞着丝带,格格笑道:“阿姐不梳髻更好看,只消用它一系,而后瞅着他美美的笑,定能将美鹤迷得东倒西歪。”
说着,双手一摊,显露出呆滞的神情,而身子则胡乱左右颤抖,向阿姐演示着美鹤东倒西歪的古怪样子。
“静言,不许笑话他。”
陆舒窈嗔道,轻轻点了下陆静言的额头,随后眸子绕着四婢打了个转,端着双手,细声道:“今日我见谁,不许对任何人言,不然,我便将她嫁给陆阿三。”
“是,小娘子,婢子定不说,打死也不说。”四个女婢齐声答着,心中一阵惊颤,陆大管事的儿子陆阿三,秃头、方耳、塌鼻、豁牙,还满脸大麻子,谁也不愿嫁给他。
一炷香后。
陆舒窈款款冉冉的飘出来,身穿淡金齐胸襦裙,梅花暗纹的金丝带在胸前打了个蝴蝶结,丝带两端沿着翘挺的胸间坠至裙摆,巧巧露着小荷尖尖角;未梳髻,三千青雪揽在背后,以一条金色飘带松松系着,漫过小蛮腰,直泄小翘、臀,垂至腿弯处,随着金丝履颤动而轻晃摇曳;面上未着脂粉,却更显玲珑剔透,灵诘的睫毛略点浆露,正是两把小梳子,谁能经得它几番裁剪?
远远一观,袅娜纤腰不禁风,略施粉黛貌倾城。近时若对,星目皓齿荡春水,怎生一个美字了得!
“叮铃铃……”
陆舒窈提着裙摆,在院中旋着身子俏俏打了个转,顿时,金铃清扬惊碎梦寰,美丽的小仙子悄落凡间。
而她却犹自不放心,侧首问道:“静言,妥否?”
“阿姐,甚妥,大大的妥。”陆静言皱着眉头,翻着白眼,拍了拍额角,暗觉自家阿姐已经病入膏肓,打定主意,日后定要离美鹤远远的,否则太可怕了。
“恁地调皮。”
陆舒窈眯着眼睛,娇娇一笑,拉着陆静言的手,轻快的飞向院外,身后八个美婢紧随其后,尽皆低眉敛首,窃笑而不敢言。
待至前院,遇上陆纳。
陆纳瞅着小妹面上的神彩,但笑不语,心里也着实替她高兴,这两日,他早已遣人至山阴城中打听,美鹤果然不负所望,不仅入了会稽学馆,更与王谢袁萧子弟结为好友,整个山阴城传遍了华亭美鹤之名。若是能够持之以恒,美鹤娶小妹,便不再是遥不可期啊。
一行人来至高处,倚亭展望,陆纳摒退了左右,只余自己与小妹以及小郎君三人。
陆舒窈柔柔的扶着栏杆,明眸直垂山下,对山间、云端美景不置一顾。
陆纳则背负双手,目逐云蒸霞蔚,间或得见苍鹰盘旋划过,啼声激越如鸣笛,心怀却暗暗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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