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英摇了摇手:“你将何家之事仔细说来。”
沈栗垂目:“武稼大人自十年前……”
“骊爷爷要用什么,使人言语一声便罢,何劳您亲自过来?倒衬的小的们不懂事。”御膳房总管将一张老脸褶子叠褶子,笑成一朵菊花。
“得了吧您呐。”骊珠将总管的脸推远,扬了扬手中匣子:“看见没,万岁爷要用燕盏,要用杂家亲手熬出来的燕盏。”
“圣眷哪,”总管酸溜溜道:“奴才在这御膳房中混了一辈子,论手艺敢拍着胸腹说天下无二,可皇上偏就认您这双手。啧啧,奴才是心里真是嫉妒得很哪。”
说着,总管还装模作样地揩揩眼角。
当面说出口的嫉妒便是奉承了。骊珠扯扯嘴角:“咱家没空跟你这猢狲磕牙,万岁爷可等着呢,还不快与杂家倒出炉灶?”
“都准备好了。”总管一引手:“您往这边请。”
骊珠跟到里边,见这里僻静无人,家什、食材齐全,满意道:“还是老哥哥办事妥帖。”
“得了,有您这句话,小的能再风光十年!”总管笑道:“小的还有差事,您老自便。”
总管恭敬退出来,转身便见徒弟在外头探头探脑。心中暗骂一声,快步走去扯着就走:“你个小东西,这就想攀权富贵了?也不称量称量自己的斤两!”
小徒弟歪着脖子叫疼:“我的爷爷,奴才连灶台都没上手呢,哪敢起这份心?奴才是想……”
小徒弟低声道:“爷爷,您就不看着点?皇上入口的东西,又是从咱们御膳房端出去,这万一……”
“呦?猴崽子还有点心计,倒是个好材料。”总管照着徒弟脑门狠抽一下,低声道:“这宫中的道道多了!骊珠是不会害皇上的,不过他亲自动手……咱们不该看的不看。”
正教训着徒弟,忽见门口来了个小内监。
“给总管请安。奴才是尚衣监的派来寻骊珠爷爷的。”小内监低着头行礼,打袖子里掏银子:“原是皇上叫给太孙殿下做的鹿皮大氅,您知道,这主子亲口吩咐的物件不能依着老例子来。我们总管琢磨着问骊珠爷爷一声,请教请教皇上和太如今有什么喜好样子。”
“你们总管倒是追得紧,都找到御膳房来了。”总管哼了一声,掂掂手中银子,踹了徒弟一脚:“去,往骊珠爷爷面前露露脸去。机灵点!”
徒弟欢天喜地去了。
“你说什么?”骊珠霎时面色铁青,将小内监拽到一边:“仔细地说!”
听完小内监叙述,骊珠沉默半晌,解下腰中玉佩赏下去:“回去找个僻静宫殿混几年再出来。”
回到御膳房中,总管的小徒弟殷勤道:“奴才不错眼儿地看着,绝对没人动过。”
骊珠心不在焉夸了一句好,打发人出去,望着灶上砂锅微微出神。
“朕很高兴。”听过了沈栗陈述,邵英忽然微笑道:“朕一直为和亲之事耿耿于怀,如今知道是被人有心算计,倒是令朕释然了些。”
被人算计便不是主动犯错,邵英心底的愧疚便能轻一些。
邵英喃喃道:“朕自谓一生兢兢业业,从没犯过大错,唯独和亲……”
唯独这一次,非但祸及百姓,还将他的儿女妻子甚至自己的健康填进去。若非此事,太子能顺利登基,太孙也不会在这个年纪便需仓促应对乱局。
“告诉史官,教他修史的时候要写清楚。朕宁愿是被人蒙蔽的蠢材,也不愿是利令智昏、愧对妻儿的浑人。”邵英道。
沈栗恭声应是:“这都是逆匪狡猾之故。皇上年少即随先帝征战四方,平定天下,登基以来视民若子,镇压反叛。我盛国如今堪称海清河晏,百姓富足,这都是皇上的功绩。些许瑕疵何必放在心上?皇上也太苛待自身。”
邵英长叹一声,心知若非自己被北狄称臣的诱饵吸引,何家也未必能得逞。然而他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大到死亦难以瞑目。
“皇上,燕盏好了。”骊珠进来道。
“端上来吧。”邵英点点头,向沈栗道:“朕如今用不得硬食。这燕盏是博若国上进的,朕用着好,你也试试。今夜你是回不去的,咱们用边说。”
对沈栗来说,邵英赐宴算是常事。只是如今邵英将死,沈栗总牵挂那将来会兔死狗烹的忧虑,未免有些不安。抬头观看骊珠神色,见骊珠借着摆点心的时机对他使眼色,沈栗才稍稍定神。
骊珠承过先沈太妃的情,私底下对沈家颇为亲近。虽则这大太监一向忠于皇帝,但今日他既然坦然示意无碍,便说明这事情他确实插手过,而且是对沈栗有利的一面——他要沈家欠他人情。
沈栗低下头,不紧不慢地进食,心中暗暗思量。是什么要一个皇帝眼前的红人儿来招揽沈家的人情?
见沈栗用了燕盏,邵英微露笑意。
“朕这个样子是难以亲自镇压叛逆了。何况只有在朕死后,那些虫豸才会肆无忌惮地暴露自己。”邵英喘息道:“你是太孙半师,日后要好生为他筹谋才是。”
第三百七十九章偏教疑心砸了脚
“臣唯恐庸短不逮,敢不尽心。”沈栗低声道:“皇上不要多思多虑,还请安心休养,必能转危为安。”
邵英未知可否,嘱咐道:“世家行事隐秘,朝上忠奸难辨,内阁众人与何宿共事多年,朕信不过他们。你等现下不要急于动手,朕给你留下密旨,待朕宾天之后,逆党尽数暴露之时,你协同慎之、才经武、黎佑镇压叛乱,务求一网打尽。”
骊珠捧过圣旨,沈栗郑重接过,叩拜道:“臣遵旨。”
邵英点头:“朕还有事,退安吧。”
骊珠引着沈栗出去,太孙一脸纳闷从屏风后头出来。皇祖父与沈栗所言并无需他回避之处,为什么要他隐藏起来?
邵英看着年轻的孙子,微笑问:“你觉着沈栗这人如何?”
“沈师明达睿智,乃是不可多得的良臣。”太孙赞道。
邵英默然,良久方感叹道:“何止不可多得,此人若生在皇家,只怕就没你父亲和你什么事了。”
太孙愕然。
“通达、机敏、公正。”邵英垂目道:“这样的人是不世出的辅国能臣,若你父没有发生意外,将来君臣相得,必然迎来盛世。”
太孙迟疑道:“孙儿日后必会遵从沈师建议。”
“便是这个。”邵英叹道:“沈栗留给你父亲是最合适的。而你年纪太小,没有当政的经验,不纳人言难以成事,但听得久了,只怕便要有主弱臣强之忧。”
“那……孙儿到底是听还是不听?”太孙迷惑道。
“自然是要听的。”邵英笑道:“朕布局多年,便是要礼贤侯府帮你震慑群臣。沈家现下还是可信的。”
“现下?”太孙奇道。
“江山不改,人心易变。”邵英漠然道:“沈家如今横跨文武,待朕死后,沈栗更要成为辅臣。难保他们日后不会养出骄横之气,渐生异心。”
“皇祖父是怕孙儿将来压制不住沈家。”太孙似懂非懂。
“朕不能将希望寄托于莫测人心。”邵英点头,忽盯着太孙道:“因此朕命人在方才那燕盏中放了毒药。”
太孙登时瞠目结舌。
“十余年后,沈栗便会慢慢虚弱病死。”邵英垂目道:“他少年时便有损耗心血之疾,故而不会引人怀疑……”
骊珠细声细气道:“皇上命奴才在燕盏中放入毒药,以求令大人在十余年后‘病亡’。当年湘王谋反时熹王殿下便用过此药。”
沈栗呆愣半晌,嘴角慢慢溢出苦笑。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就说邵英那种疑心泛滥的皇帝怎么能放心让礼贤侯府掌握如此大的权势。
真是好安排!十余年后,太孙至少二十七八,已经可以独当一面,自是不需要辅臣们“指点”了。邵英是怕到时沈家栈恋权柄,不肯主动退隐,又担心太孙对付不了礼贤侯府,因此提前给沈栗准备下“好结局”。
沈栗病死,沈淳也年老体衰,太孙几道恩赐、嘉奖的旨意便可轻而易举地从沈家夺回权利。到时礼贤侯府还会感恩戴德。
见沈栗震惊一会儿,神情遍即恢复冷静,骊珠不禁暗暗赞了一声,轻笑道:“沈大人不必忧心,奴才并未放入毒药。”
沈栗目光闪了闪。
骊珠此举不但毁了邵英算计,教沈栗知道详情,就不怕激起沈家逆反之心吗?这可不像一辈子忠于邵英的总管太监会做出的事。
“多谢公公援手,在下无以为报。”沈栗试探道:“日后公公但有难事,在下定当尽心竭力。”
骊珠摇了摇手,轻声问:“沈大人今日从福榕寺回来,可曾遇到一人被撞死?”
沈栗一愣,点头道:“确有此事。”
“那是杂家嫡嫡亲的侄孙,杂家满门不幸,如今就剩了这么一根独苗。”骊珠幽幽道:“沈大人猜,动手的是谁?”
沈栗心念电转。当时撞人的车夫哭天抢地,不似作假,但若是有心人下手,不动声色地教一辆车失控撞人也非难事。
“万岁爷这些天就觉着不好了,已经开始准备后事。”骊珠惨笑道:“像杂家这样的大太监知道的事情太多,一旦万岁爷宾天,要么殉死,要么去给万岁爷守陵。杂家不是贪生怕死的人,没了主子,杂家这老太监活的也没意思,因此早就跟万岁爷说好了要去地下继续伺候他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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