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位黑衣白胡子老者拿着一枚棋子,久久没有搁下,老眉紧皱,双眼注视着棋盘,突然喊道:“刘皇叔,老朽有棋不决,刘皇叔可否进来指点老朽一二。”
“恩?”刘璋诧异了一下,与萧芙蓉一起走进亭子,刘璋拜了一礼道:“前辈勿怪,在下对棋艺一窍不通,恐爱莫能助。”
“哦?”那名老者抬头看向刘璋,摸着胡须,慈眉善目道:“在下诸葛慈,听闻皇叔先父刘焉,也是风雅之人,从宗正太常时,曾与人对弈数日,败京师围场高士,皇叔身为其子,却为何不通棋道?”
“还请前辈见谅。”刘璋拜了一礼,心道,不就是围棋吗?我身为州牧,一方刺史,为何要通棋道,难不成天下的人都该学你们这些山野之人,研习这些附庸风雅之物,那天下还要不要治理了?
不过也难怪,但凡文人雅士,都以附庸风雅为傲,现代士大夫高位,也以通琴弦棋乐为荣,在汉末恒灵两帝,士大夫无不擅长鼓琴弄赋,已蔚然成风,才会出蔡邕那样的“士林高士”。
“哈哈哈哈。”诸葛慈哈哈大笑,连连摇头摆手:“难怪,难怪,皇叔与先父行事,迥然不同,脾气喜好也有不同,只是刘太常当年匹马入益州,败黄巾,诛贾龙,收东州,抚豪族,历经十数载创下的家业,皇叔当应该珍之重之啊。”
“前辈究竟想说什么?”刘璋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眉头轻拧。
“无事,无事,老朽活太久了,发些感慨罢了。”诸葛慈笑着,转过头又专注于棋盘。
刘璋顺眼看过去,只见棋盘上白棋几乎从四面八方,及至中央,完全占据了棋盘,而诸葛慈的黑棋仅仅只偏守一隅,而且中间也有白棋。
如果诸葛慈的黑棋向外发展,那内部的白子就会与外部的白子合围,最后势必将整片黑棋从棋盘上清除,诸葛慈一败涂地。而如果诸葛慈专心对付黑棋范围内的白子,那外面的白棋就会把黑棋包围,整个堵死,最后最多少输几目,也同样是大败。
刘璋不懂棋局,也不敢肯定自己的判断,没有说什么,只看着诸葛慈一个人拿着棋子苦思冥想,还是萧芙蓉先忍不住,对诸葛慈道:“前辈,我看那白子一大片有几百颗,你那棋子我掰着指头都能数清,这能赢吗?”
沉思的诸葛慈展开笑颜,呵呵笑道:“看起来是不能赢了,不过老夫觉得不甘心,必要将黑子走下去,姑娘以为如何?”
“明知不能赢,还一直拖延时间,这与无赖什么区别?”萧芙蓉撇嘴道。
“哈哈,姑娘心境明亮,一针见血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累己累人啊,可是这世上有太多人看不开这一点,遇事总要强为之,就像老夫于这棋局一般,不到最后完败的时刻,是不会甘心弃子的。”
诸葛慈说完抚须而笑,隐有深意,到了此刻,刘璋哪里还不知道这俩老头在玩什么玄虚,感情是在这里摆了一个棋局,专心来教育自己的,亏自己还把他们当成高士看待,什么黑子白子,不就是在说益州吗?
益州就是那一片黑子,内有隐患,外有强敌,必败无疑,自己就是那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不到最后惨败,就一直在诸葛慈眼里的黑暗大道上前行,累己累人,这两位高士是来劝自己回头了。
“两位老先生有什么话就直说。”刘璋心里十分瞧不起这类故弄玄虚,扮成清雅高士,又要教育别人的人,本来想说一些难听的话,又觉得不值得,忍在了心里。
“刘皇叔行事凌厉,说话也快人快语,甚好。”另一位白衣老者突然发话了,一手捻着钵中棋子,两眼盯着棋盘,平静随意地道:“只可惜皇叔这份凌厉,没有用到正途上,凌厉而显得刚愎,妄图一己之力,憾天下之树,误国误民啊。”
“如何误国误民?”
刘璋已经不像开始一般恭敬,心里很不想跟面前这两个装模作样的人打交道,这类人一向自以为是,老喜欢借物喻人,还以为显得自己多高深,实际上就是笃定自己对的,别人错了,而且还从淡定的神态上藐视对手,要不看两个老头年老,刘璋拔腿就想走了,懒得在这墨迹。
刘璋的态度转变,那名白衣老者很明显感觉出来了,心中愠怒,自己作为荆襄士林泰斗,平常人求自己说,自己还懒得说,在自己说教的时候,谁敢露出不耐烦神色,这刘璋太也无礼。
可是刘璋猜的不错,他和诸葛慈在这等这么久,就是为了要给刘璋说一席话,心中虽怒,却不能就此离开,又怕刘璋当真不耐烦走了,只能单刀直入。
白衣老者强压下心中不快,脸色平静,语调缓慢地道:“刘皇叔并非迂腐之人,却为何看不透天下世事,大汉四百年天下,世族乃大汉之脊梁,但凡世族,先祖皆为大汉立下盖世功勋,而世族传承,承担了大汉大半的人力赋税,文人士子,武官武将,有多少出自豪门望族,没有他们,就没有大汉四百年的繁荣,刘皇叔身为汉皇后裔,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世族传承,难免生出瑕疵,有纵容不法者,有贪鄙性堕者,有祸国殃民者,但这何以能代表整个世族,皇叔不见那些寒门世族与庶族子弟,贪鄙更甚,祸国更烈吗?盖因为他们没有家族约束,而世族子弟所作所为皆要考虑一个家族,反而自制力更强。
皇叔走到今天,斩赵韪,下巴西,平汉中,出荆南,一帆风顺,或许听不进去老朽的话,但是皇叔不妨回忆一下,即使皇叔一帆风顺,难道所作所为,有益于民吗?江州汉中还有昔日赵韪张天师在时的繁荣吗?更甚者荆南,刘磐张怿两年兵戈对荆南的伤害,不及蜀兵出川三月,现在荆南几乎变成了一片白地,皇叔何以面对荆南百姓?
老朽说这些话,只是要告诉皇叔,世族或有过,但功大于过,寒门和庶族还顶不起大汉的脊梁,皇叔此举,只不过更快断送刘氏天下罢了,以皇叔雄略,要取天下易如反掌,又何必自毁长城,自寻苦恼?”
白衣老者说话,诸葛慈一直面带微笑,好整以暇地将棋子一颗一颗收入钵中。
“不下了,不下了,大江东去,不能回流,皇叔当仔细想一想司马先生的话,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如果皇叔及时回头,荆襄高士必定望风景从,切莫自误啊。”
第164章一起过日子
诸葛慈抚须长叹,怒刘璋不争,哀刘璋不幸,如果加上一句“卿本佳人,奈何为贼”,就更加绝妙了,刘璋早知道这些隐士高人,一旦他们认定的事,那就是绝对正确的,也懒得和他们争辩。
“世族功过,后世自有定论,我刘璋今日所作所为,后世也会有定论,不是二位先生刻意摆一个棋盘,就能左右得了的,刘璋还有些事,就不打扰二位雅兴了,告辞。”
刘璋说完向二人拜了一礼,转身离去,白衣老者脸色平静,探进棋钵的手把棋子捏的咔嚓作响,诸葛慈也脸有不愉之色,刘璋最后那句话揭穿了他们的老底,诸葛慈的棋艺没那么逊色,这幅棋局就是事先摆出来,用来以物喻人教育刘璋的。
这是他们隐士高人惯用的手法,一般人见了,只会觉得这些高士多么高深莫测,全身心投入高士的言谈身教,激动不已的当儿,哪会像刘璋一样挑明这些,刘璋这一说出来,好像是他们两个老家伙在这里玩了半天小孩子游戏一般,两位高人如何不怒。
望江亭旁有一叶小船,原本是两位老者打算在教育了刘璋以后,就哈哈大笑离去的,现在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只能灰溜溜上了小船。
“此子不可教也。”白衣老者小幅度用力挥了一下袍袖,与诸葛慈分坐扁舟两头,一名童子在中间摇浆,扁舟顺流而下。
诸葛慈摸了摸胡子,微闭着眼睛:“看来刘璋是一定要与世族为敌了,荆北空虚,水镜先生有何良策,挽救天下苍生?”
白衣老者正是荆襄第一名士,人称水镜先生的司马徽,刘琦在荆南大败,荆州步军损失殆尽,襄阳几乎为一座空城,眼看益州屠夫就要到了,这些一向足不出户,泰然高卧的隐士也坐不住了。
再卧下去,说不定哪天就被川军虎狼之兵从卧榻上拉下来,拖到菜市场去砍头了。
司马徽回望了一眼正带着随从爬上小丘的刘璋,眼睛里带着不屑的光芒。
“益州屠夫,外强中干,我已经叫学生徐庶徐元直相助刘景升,以徐元直的才华,就算不能击败刘璋,也能稳住荆北半壁,刘璋远来,内部隐患不断,断然不能久持,他要么退,要么,亡。”
“高,高啊。”诸葛慈拍手大赞,哈哈大笑。
刘璋与萧芙蓉爬上山丘,山下江上传来诸葛慈的歌声。
曲水亭台,挽春风兮月归。
鱼从江河,顺天命兮乐享。
舟行逆水,舍本末兮心劳。
掘江易道,逆伦常兮自弃。
歌声苍凉悠扬,有了与诸葛慈两人的谈话,刘璋再听这首歌,已经明白了歌词的意思,鱼从江河,犹如顺天应命,则能安享天命,舟行逆水,犹如逆势而为,劳心劳力,自取其苦。
而掘江易道,就是说的自己了,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世族的世界,自己强行改变,犹如让长江改道,逆天而行,必然自我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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