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听到细微的哭声,微微叹息,他想,阿诚太善良,善良到委屈自己的心,也要去顾全一个差一点虐杀自己的人。
浊世间,有这样一个善良的孝子,实属难能可贵。
下午的阳光很好,绚丽夺目。
明家公馆的草坪上,一地都是昨天夜里绽放后粉身碎骨的花炮彩屑,一片浸了水的红色和冰水沾亲带故地粘着落在湿湿的草坪上,满眼都是新年红色的喜庆余晖。
明镜和桂姨一同走出来,明台和明楼跟在两人身后,出于礼貌地相送。阿诚拎着只皮箱最后一个走出来,快步地走到门口替桂姨叫了辆黄包车。
桂姨跟明镜说着家常话,她的眼光几乎全都落在阿诚身上,众人都注视着阿诚的一举一动,看见他把桂姨的行李箱搁在了黄包车上。桂姨知道,自己该走了。托了明镜的手,又说了些感激的话:“大小姐,我走了,找到新东家后,我还会来看你。”
明镜点头。
桂姨始终都很畏惧明楼,所以跟明楼只是微微颔首致谢。
明台倒想跟她热络热络,可是,看见一家人都绷着,也不敢太放肆,只对着桂姨嘻嘻一笑,说了声:“再会。”
一种莫名的伤感情绪萦绕着大家。
桂姨走到阿诚面前,说了声:“谢谢。”
阿诚淡淡回了句:“保重。”
母子俩从彼此憎恨,再到彼此生疏,用了整整二十年漫长的时光。
阿诚看到桂姨的腿有些不利落,从前虎虎生风的猛步,到现在步履蹒跚的一副衰相,心里竟有了些不忍。他看见桂姨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渺小且卑微,动作迟缓,反应迟钝,她的双肩有些微微耸动,能感觉得到她在哭。
阿诚快步走过去,叫住了黄包车夫,伸手就把桂姨的行李箱给拎了下来,然后,头也不回地给拎回去了。
阿诚感觉,自己放下皮箱时,心情沉重,直落千丈,自己拎起皮箱时,心如朗月,轻巧万分。母子间的情感从这行李箱的一放一提,彻底回到原点,重新开始。
明家的人心中颇多感触和喜悦。
明台追着阿诚跑回去,笑着追问:“阿诚哥改名叫纯孝哥了,不,叫谅哥……叫孝(笑)哥好不好?成天都可以笑嘻嘻的,不用板着脸。”
明镜倒是心里很温暖,明家毕竟培养了一个懂得谅解的善良人,她怕明台口没遮拦地胡闹,桂姨的面子下不去,呵斥着明楼说:“去把那小祖宗的嘴给贴了封条,不准他胡闹。”
明楼淡淡一笑。
阳光真的很绚丽,直射到每一个人的心窝。
夜色迷离,天空灰蒙蒙地落着小雨,细雨纷飞的街道上,明台穿着长而宽的黑色皮风衣站在昏黄的街灯下点燃了一支烟。无名指上戴着一颗明亮的“翡翠钻戒”,目光锐利地盯着街对面的一家月色咖啡馆。身边有不少过往的洋车经过,车轮碾压在积了水的青石板上,不时有淤积的雨水溅起水花。
明台的手指上把玩着打火机,开着,关着,看看火苗,看看街景,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在街边又站了一会儿才昂首阔步穿过大街,直奔对面迈尔西爱路的月色咖啡馆而去。
门被推开了,只见明台头发上抹了发蜡被灯光照得光亮,嘴里叼着香烟,双手插在皮衣口袋里。皮衣里穿了一件花花绿绿的格子衫,衬着整个人都有点轻浮味道。
有“客人”很注意地回头看着他,像一个引人注目的焦点,又像是一支风向标,吸引着咖啡馆里每一个人的目光。
咖啡馆里灯影迷离,花衫人影,分坐着四、五座客人。每个人都像是揣着心事般一副严肃、紧张的表情。
明台环顾了一圈,若无其事地走进去,步履轻盈,姿态华丽。
“是他吗?”
“这个人怎么有点眼熟?”
“要行动吗?”
“等信号。”
有人在故作平静,有人在怀里摸着硬邦邦的枪,蓄势待发。
然而,咖啡馆里所有的一切都被明台尽收眼底,他嘴角带着不屑的笑意,神情倨傲地扫视着客人们,突然好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似的,朝靠吧台的第一个位置走去。
程锦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脸对着昏黄的壁灯,显得有些憔悴和疲惫。手平放在咖啡桌下面,面前是一杯已经冷却了的咖啡,看样子大约已经枯坐了很久。
“小姐?你在等人吗?”明台笑嘻嘻地凑过去,轻浮的笑靥,似乎一脚就滑进了他另一个纨绔子弟的生活世界。
程锦云直接无视他。
“小姐,你不介意的话?”明台礼貌地申请坐下。
程锦云压低着声音道:“马上离开。”
“小姐你很有个性,我喜欢。”明台却拉开了椅子坐下,张狂地打了一个响指。程锦云一下就注意到了他手上的翡翠钻戒,给了她一个暗号,极强地刺激到程锦云的神经,她猛地来了精神,一双眼睛睁得雪亮。
一名服务生模样的人走了过来:“先生,您需要什么?”
“跟这位小姐一模一样。”
服务生的目光阴沉地落到程锦云脸上,说:“好的,先生。”躬身退下。
“小姐,你脸上的气色不太好。”
明台的右脚翘在左膝上,在咖啡桌下悄悄延伸下去,皮鞋尖踢到程锦云的膝盖。
程锦云将戴着手铐的手伸到咖啡桌下,快速伸出来,摸到明台皮鞋里,取出一根细铁丝。
咖啡馆另一座,76号的童虎和一名特务正在关注着明台的一举一动。
“要动手吗?”特务问。
“再等等,别抓错了,抓错一个浪荡公子事小,漏网了大鱼就功败垂成了。再看看,谁也跑不了。”说完,童虎回头示意服务生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天使,真是美得耀眼……”明台自顾自地说着。
程锦云用细铁丝开着手铐。
服务生端了杯热咖啡递到明台面前,然后又绕到童虎桌前,示意他一切正常。
明台回顾左右,微笑着:“偏偏你来了,夺走了我的梦。”
“你做了什么梦?”程锦云也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明台笑笑:“爱情梦。”边说着边用脚尖点着程锦云的膝盖,借着西餐长桌布的掩护,发送着摩尔斯密码:你负责左边三个,其余归我。
“换言之,你夺走了我的爱。”明台一脸调皮地侧头望着程锦云。
“这个罪名有点大。”
“想补偿吗?”
“有机会吗?”
明台把一只长腿斜下来,程锦云从他裤管下摸到一把捆在小腿上的手枪,稳稳地接住了枪。
童虎看他们聊得很开心,说道:“这个女共党很狡猾,她想让我们把这个搭讪的花花公子当接头人抓起来。我很了解共产党的一贯作风,他们为了保护自己的同伴,不惜牺牲自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引诱一个孩子来做挡箭牌。去,把那不知死活的少爷给拎走。”
明台突然跳起来,指着程锦云的脸,大骂道:“你别不识抬举!少爷看得起你,是你的福气。你这种货色也就配爷拿来压箱底了……”
程锦云气得脸色“黑”了,也倏地站起来。
随着程锦云的一站,咖啡馆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程锦云站起来的瞬间,明台拔枪开始射击,掩护程锦云一个漂亮转身,二人背靠背,相互掩护,顿时咖啡馆里枪火一片。
关键时刻,于曼丽从后门冲进来,黎叔也从前门闯了进来,双方陷入混战。很快,埋伏在月色咖啡馆里的所有特务躺在血泊之中。
程锦云和黎叔从正门撤退,直奔街心而去。明台和于曼丽转到后门,郭骑云早已等在那里,待两人跳上了车才发动车子,消逝在茫茫夜色中。
第十章
五个小时前,上海饭店。
程锦云一身服务员装扮,在两名保镖的注目下,走进205号房间,将汪伪政府物资部部长陈炳迷晕后,偷拍下机密文件。刚准备撤退,房门突然被打开,一名保镖还未来得及拔枪,程锦云一支飞镖已经甩出,扎在他咽喉上,迅速地把微型相机和四条黄鱼放进一个小皮包里,快步出了门并关紧房门。
程锦云与黎叔在走廊里面对面擦肩而过,迅速把皮包递到黎叔的手上,两人就此相背而去。
程锦云走进一间房间又换了一身旗袍,走到大厅时,却遇到先前在205号房间值勤的另一个保镖,他正与76号特务童虎在谈话。保镖当场就认出了程锦云,双方交火一触即发。
程锦云寡不敌众,被童虎抓住。一直等在饭店门口的黎叔,只能亲眼看着程锦云被带出饭店。
霞飞路华东影楼。
影楼门口挂着“春节期间歇业,大年初五开张”的牌子。
明台坐在一张很艺术化的条桌前,翻阅着一本厚厚的相册。这是影楼为了招揽生意特地制作的一本影集,每一张照片的质感都很棒,拍摄技术一流,除了少量的风景照,几乎清一色的是人像大头照片。
于曼丽在暗室里冲印着胶卷,郭骑云端上一杯热咖啡放在明台面前,笔直地站在桌边,叫道:“组长。”
明台抬头看了看他,问:“照片全都是你拍的?”
“是。”郭骑云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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