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秧歌 [精校出版] (郭靖宇)

　　吴江海从车上走出来，环顾四周，骂道：“他奶奶的，看丧的不怕丧大。人都来了，省得打锣敲鼓再招呼了，给海猫找个行刑的地方吧！”
　　这时，赵洪胜和吴乾坤的管家不约而同地来到吴江海面前，给他建议行刑的地方。最终，赵洪胜提议在海神庙前搭个台子，海猫被枪毙后直接扔到海里，全当祭海神娘娘了。吴江海认为甚好，于是两家齐心协力在海神庙外伸进海里的位置搭建起了平台。
　　这时，躲在街巷深处的王天凯低声问苏岩：“怎么样？泥鳅答应配合了？”
　　“泥鳅临到虎头湾之前，我还警告过他，如果不配合，就把照片直接送到县长手上，只要有那张照片，我料他百口莫辩，不敢不配合！”苏岩说。王天凯点了点头，抬头向虎头湾广场看去。
　　苏岩瞅着正搭建的平台，扭头说：“政委，您真是料事如神啊！您怎么就能猜到他们会搭个平台枪毙人呢？”
　　“你别忘了，我是老斧头的入党介绍人。我之所以了解他，是因为他被关进监狱刚好和我一个牢房。老斧头曾经在虎头湾当了十年的捻匠，他告诉我，这儿的人们最信海神娘娘，而且认为只有活人祭海，才算真正孝敬海神娘娘。”
　　苏岩叹道：“封建迷信真是害人！”
　　“啊——”苏岩和王天凯的对话被海猫一声呐喊打断。“海神娘娘——我跟您一个姓，我也姓海，您就给我海猫做一回主儿，张张嘴把吴家赵家那些人五人六的有钱人全都吞到肚子里去吧——”
　　吴江海转身站在车门的踏板上，说：“大家听见了没有，这就是共匪，他们恨不得把所有人都害死！共匪不除，国无宁日，虎头湾就更没好日子过！”
　　海猫大吼：“吴江海——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你口口声声说要为我做主伸冤，却骗我在那些纸上画了押，诬陷我是共产党！你不得好死，你断子绝孙！海神娘娘，您快先吞了这个吴江海吧，最好把他的骨头都嚼碎了！”
　　吴江海不理海猫，继续说道：“嘿嘿，你们听见了吗，共匪不光要杀人啊，连全尸都不给人留。太可怕了！你们虎头湾算是积了德了，要不是县长大人明察秋毫，识破了他是共产党，以后他不定害死多少人哪！”
　　虎头湾的老百姓们一会儿看吴江海，一会儿看海猫，不知道该听谁的。
　　海神庙前的平台搭好了，几个保安队员打开囚车，伸手拽出海猫。海猫大喊大叫：“海神娘娘，我爹娘死得冤，我死得更冤！请您千万别收走我的魂儿，就让它留在这儿，我要看着害死我们一家三口的这些人是什么下场！我咒虎头湾从今天起，种啥啥不长，出海就翻船，年年闹瘟疫，三伏下大雪！”
　　秧歌疯子不知怎么从人缝里挤到海猫跟前，说：“大哥，下雪我不怕，我穿羊皮袄。你再向东看啊，海神娘娘坐天上，雷公电母伺候着，还有那吕洞宾……”
　　海螺嫂一把拉住秧歌疯子，捂住他的嘴：“疯子啊疯子，你一下子疯死算了，这都啥时候了，你还管他叫大哥？你想跟他一起被枪毙啊！”
　　看到秧歌疯子，海猫猛地想起了吴若云和赵香月。他举目在广场上寻觅着，却没有看到她们的身影。海猫想着在监狱里吴若云对他说的话以及赵香月说要为他收尸的情景，不禁自言自语：“海猫你是个什么东西。小先生说你挨枪子儿的时候就是她嫁给你的时候，你也信？谁能嫁给一个死人啊，更何况有钱有势念过书的大家闺秀？小姨说要来给你收尸，你也敢当真？小姨是个好姑娘，马上就要嫁给那个大个子了，她来给你这个孽障收尸，怎么跟婆家交代？”
　　海猫的自嘲在天海之间回荡，虎头湾的人们都被这声音震撼了，一时间有木讷的，有惶恐的，更多的是疑问。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把偌大的广场吵得沸沸扬扬，就像大海的波涛伴着暗流，电闪雷鸣一般。
　　确认海猫马上要被枪毙的消息以后，吴若云和赵香月显得异常冷静。她们都以不同的方式，各自准备着各自的答卷，下决心在他临死之前兑现自己的应允，给海猫一个无悔的交代，为他画一个最终的句号。吴若云头戴金钗玉坠，穿上了准备出嫁时的大红喜袍，赵香月则穿上孝服。二人各自准备好之后，以不同的时间直奔广场。
　　泥鳅主动请缨要枪毙海猫。两名保安队员一人挽着一条胳膊地架起海猫，走上平台。突然，广场上传来一阵骚乱声。只见赵香月穿一身孝服，快步穿过人群，径直朝海猫走来。
　　海猫惊喜万分：“小姨？”
　　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一时竟没有人阻拦赵香月。赵香月很快走到了离海猫近在咫尺之地，异常平静地说：“海猫，我答应你的，我来给你收尸！”
　　海猫傻了：“谢谢小姨……”
　　没等海猫话音落地，赵大橹、赵老气，还有香月奶奶、大橹娘发疯似的挤出人群，跑到赵香月面前，却又一时不知所措。还是站在吴江海身边的赵洪胜沉得住气。他冷笑一声，厉声问道：“好一个不知廉耻的赵香月，你要干什么？”
　　赵香月大义凛然道：“我要为海猫收尸！他是个可怜的人。他的爹娘都被逼死了，今天他又要被枪毙，您不是经常说我们赵姓一族以仁义为本吗？我为这个可怜人收尸，有什么不知廉耻的呢？”
　　赵洪胜凶相毕露：“你混账！你凭什么给他收尸？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海猫，我妹子玉梅根本就没生过孩子！保安队已经查清楚了，他是共产党，叫王天凯！”
　　赵香月淡如止水：“不管他是谁，我答应给他收尸，就得说话算话！”
　　赵洪胜气急败坏：“不行，你是我赵姓族人，我绝不允许你给他收尸！”
　　“请问族长大老爷，什么人能给他收尸？”赵香月反问。
　　“除了赵姓族人，不管什么人给他收尸我不管！”
　　赵香月冷静道：“赵姓的女人要是嫁给外乡人，就不再是赵姓族人了。老祖宗的规矩是这么定的，对吧？那告诉你赵洪胜，我赵香月早已与这个人定了终身，我不管他叫海猫还是叫王天凯，他死了，我就是他的未亡人！”
　　赵洪胜愣了，所有的赵姓族人都愣了。恰在这时，穿着大红喜袍的吴若云如开屏的凤凰，落落大方地朝海猫走来，人们不由自主地让出一条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一个人身上。
　　海猫的目光聚焦在吴若云那鲜红的双唇上：“小先生？”
　　吴若云笑了：“海猫，我来了，差点儿来晚了。我说了，他们枪毙你的时候，就是我嫁给你的时候！我们成亲吧！”
　　海猫下意识地看一眼赵香月：“这……”
　　吴若云这才发现穿着孝服的赵香月：“哎？你这是怎么回事儿？”赵香月冷眼相看，爱答不理。
　　吴江海转着圈儿瞅着吴若云身上的大红喜袍：“吴若云，你要干什么？”
　　吴若云大声说道：“我要嫁给海猫！”
　　吴江海大吼：“你胡闹！”
　　“你是我什么人？你凭什么教训我，你就是个流氓、无赖、强盗、骗子！你敲诈钱财、奸宿民女、无恶不作、罪该万死！你一定会受到惩罚的！”这话气得吴江海嘴直哆嗦。
　　这时，吴乾坤甩掉一拐一瘸的吴天旺，抢先一步赶来，大声喝道：“若云，看你穿成这个样子，你胡闹什么！”
　　吴若云转着圈用手点指着吴乾坤、吴江海，以及吴四爷和吴八叔等有钱的人：“我在替你们赎罪！海猫的身世你们谁都心知肚明。他爹吴明义年轻的时候与赵家的赵玉梅有情，两个人曾经离开虎头湾一年之久，在外面生下了海猫，这是不争的事实！正月十三，海猫回到虎头湾，他是来寻找亲人的，他想找到属于他的家！可是你们和赵家一起逼死了赵玉梅和吴明义，还把海猫活活地沉了海！你们这是在犯罪，是在杀人！……都怪我轻信了吴江海，又带着死里逃生的海猫回到了虎头湾，哪承想你们勾结串通，竟要把他当作共产党枪毙！……在场的父老乡亲们，你们相信海猫是共产党吗？”
　　吴乾坤气得直哆嗦，却又一时无法制止吴若云。不过，虽然也同时挨了骂，赵洪胜却笑着，他要看吴乾坤最后的笑话。
　　吴若云看着渔民百姓一张张木讷的脸，有些失望，见跟在吴乾坤身后的吴天旺也不作声，失望中还增加了许多的愤懑。她正思忖着如何唤起人们的同情心时，突然听到老犟眼子愤愤不平的声音：“小姐说得对，说海猫是共产党，我就不信！”
　　吴乾坤终于等到了发泄的机会，立时瞪眼道：“老犟眼子，你好大胆子！”
　　老犟眼子毫不畏惧：“我说句话还不行啊。是，你是族长，可你姓吴我也姓吴，按辈分我还是你叔爷爷呢，我就不相信海猫是共产党，我不信，打我我也不信！你们还能枪毙我是咋的？”
　　吴乾坤大怒：“来人，把这老混蛋给我押到祠堂打二十板子！”
　　吴若云大喊：“吴乾坤，仗着你是族长，你就可以滥用私刑，连长辈你都打，这就是压迫！海猫的爹娘就是这样被逼死的。他这个孤儿，是腐朽封建的虎头湾制造出来的！现在你们这些害死他爹娘的凶手，又要害死他。你们扪心自问，天理何在，良心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