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秧歌 [精校出版] (郭靖宇)

　　海猫说：“大哥，当八路打鬼子，你得把脑袋别在裤腰上，随时准备牺牲！”
　　黑鲨说：“不怕，儿子都有了，我还怕啥？真要是老天爷收我，正好去跟你大嫂团聚，到了那边我还和她成亲过日子！”
　　海猫忍不住鼻子一酸，趴在桌子上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大橹娘一得到赵大橹牺牲的消息，就哭得昏天黑地，没停过。也不知哭了多长时间，她睁眼一看，赵香月也跪在地上掉眼泪。大橹娘这才止住哭，说：“媳妇，咱不哭了，人死了再哭也哭不活了。”
　　赵香月泪流满面，伤心欲绝，说：“娘，我对不起您，是我没照顾好大橹啊！”
　　大橹娘说：“我儿子是个了不起的胶东汉子，我当娘的骄傲！战场上是咋回事儿，我都听他们说了，我儿媳妇也不含糊，我当婆婆的骄傲！香月，你让婆婆也当民兵吧，我也要杀鬼子！”
　　赵香月双臂抱着大橹娘，哽咽着：“娘，海猫说了，今天就给在虎头湾牺牲的英雄们下葬，咱们娘俩赶紧去吧！”
　　当赵香月搀扶着大橹娘来到墓地时，四处已经是白幡飞舞，香火缭绕。海猫高声说道：“今天，吴赵两家死难的英雄们被葬在了一起，这在虎头湾的历史上是头一回！不管吴家还是赵家，大家都是中国人。吴家的族长吴乾坤和吴赵两家的子弟都埋在了一起！不管富人还是穷人，大家都是中国人。林院长和苏医生不是虎头湾人，他们也埋在这里，他们都是深爱着这片土地的炎黄子孙！大敌当前，日本侵略者试图吞并我们中国，所有中国人都应该团结在一起，保卫祖国！
　　“我，海猫，是虎头湾的儿子，我当着虎头湾父老乡亲们的面发誓，绝不再让小鬼子占到我们半点便宜，绝不！”
　　人群沉默着，沉默得令人窒息，这窒息的沉默中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老斧头说：“海猫，你带头唱大秧歌吧，让英雄们听得见，也让我们化悲痛为力量！”
　　海猫慢慢转过身，望着满眼新堆起的一片坟包，悲愤地唱道：
　　天上下雨地上滑，
　　自己摔倒自己爬。
　　磕掉门牙肚里咽，
　　脑袋掉了才碗大的疤。
　　世事无常多变化，
　　花开花落知谁家。
　　人生一世别信命，
　　命里七尺敢求一丈八！
　　


第五十章
　　1945年8月15日，日本裕仁天皇发布终战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
　　云聚云散，潮起潮落。八年浴血奋战，中国人民终于迎来了抗日战争的全面胜利。在海阳县城的大街小巷，在虎头湾镇的广场上，人们喜气洋洋，载歌载舞，用古老的大秧歌，扭落了太阳扭月亮，迎来了新生。
　　末日来临，日军间谍头子三浦跪在榻榻米上，他不愿忘记过去大日本帝国的辉煌，即便天皇承认了失败，他也不能，他宁愿死。
　　黄昏，海猫跪在爹娘的坟前，不禁潸然泪下：“爹，娘，抗战胜利了，儿子回来看你们来了。我从小以为自己是个孤儿，长大成人才知道自己还有爹娘，可是才找到爹娘，就真的变成孤儿了……爹，娘，我好想你们啊！”
　　林木枝头，鸟已归巢，欢声鸣唱，杂草丛中不知名的秋虫啾啾低吟。海猫说：“爹，娘，现在小鬼子被赶走了，以后儿子就不用上战场了。待会儿我就回去找你们的儿媳妇，她对我有点误会，可是好几年过去了，我想误会也该消除了，以后我要和她好好过日子，给你们生一大堆孙子孙女！”
　　海猫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他起身刚要走，却又突然想起埋在坟前的那枚玉佩。1938年，海猫在参加昆嵛山红军游击大队前，来给爹娘告别，把他娘亲自戴到自己脖子上的玉佩解下埋在坟前。当时他想，子弹炮弹不长眼睛，万一哪天回不来了，就让玉佩陪伴二老。没想到他今天活着回来了，于是，他找来一根木棍，一边挖一边说：“娘，这是您留给我的念想，以后也就是咱们家的传家宝了，我要把它传给子孙后代！”
　　玉佩很快被挖了出来，他一抻绳子，居然没断，又擦拭那玉佩，光亮如初，坚硬无比。他将玉佩紧紧地攥在手里，转过身对漫山遍野的坟包深深鞠了一躬，说：“各位英雄们，海猫来看你们了！小姨父，我的大橹兄弟，你好吗？林家耀、苏菲娜，你们好吗？吴家族长、老爷子、爹，您也好吗？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您怎么就中了小鬼子的圈套呢？您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吗？当然，也怪我这个当女婿的大意了，不光大意，我还粗心，那天给您下葬的时候，我都忘了哪座坟是您的了，对不住了，爹，我就在这儿再给您磕个头，您老人家接着吧！”
　　海猫重新跪下，又磕了三个头。
　　当他再一次站起身时，蓦然发现一个白衣女子正跪在一座不起眼的坟前。女子身旁，一个三岁大小的男孩到处跑着采摘野花，他把野花送到那女子手上，一口一个娘地叫着。那女子将那野花放在坟前，起身牵着男孩的手，说：“小宝，走，跟娘回家。”
　　海猫一听这熟悉的声音，全身的血液顿时沸腾起来，那女子正是吴若云，他便急忙跑上去喊道：“若云……”
　　不料，吴若云若无其事地催促着小孩说：“小宝，快走呀！”
　　海猫立刻将视线转移到小宝身上，问道：“你叫小宝？”
　　小孩认生，急忙躲在吴若云的两腿间，怯怯地看着海猫。
　　吴若云看也不看海猫一眼，弯腰抱起小宝，说：“小宝，有娘呢，咱不怕！”
　　海猫刹那间明白过来，吴若云并没有原谅他。他默默地目送吴若云抱着小宝远去，心里一阵惆怅，忍不住泪流满面。
　　海猫赶回虎头湾，把老斧头和陈镇长约到海神庙，问道：“我今天在坟地看到吴若云带了个三岁大小的男孩，你们没听说这孩子是谁的吗？”
　　老斧头一头雾水，说：“孩子？没听说呀。”
　　海猫重复道：“三岁大小，吴若云管他叫小宝，孩子管她叫娘。”
　　陈镇长说：“吴若云的孩子吗？不可能吧。你不在的这两年多，逢年过节我都代表虎头湾镇政府去看望她，从来没有见过孩子呀！”
　　海猫问道：“她现在住在哪儿？”
　　陈镇长说：“还住在山上那个道观里。”
　　“那他们吴家的房子呢？”
　　老斧头说：“战地医院伤员最多的时候，我和老陈专门去道观找过她，问她能不能借几间房子给我们做病房。她说随便，我们就租用了十几间。年初，胶东抗战的形势明朗了，上边决定把战地医院搬回海阳县城去，房子腾出来以后，我和老陈又去找她，专门告诉她这个事。她不冷不热，还说随便。”
　　陈镇长说：“海猫同志，仗打完了，你回虎头湾工作吧，虎头湾的人民群众最信任的就是你。你回来，我还跟当年一样，把镇长立刻让给你。”
　　海猫忙说：“可别，陈镇长，当年你那么信任我，结果我犯了错误，造成了那么大的损失，吴乾坤、赵大橹、林家耀、苏菲娜，那么多的人都牺牲了。如果不是因为我中了鬼子的圈套，他们都不会死……”
　　“要怪得怪我，我要是没挨那一枪，早点把情报送到你手里，咱们怎么会中了敌人的圈套？还有……林院长和苏医生，要不是为了给我做手术，他们怎么会……”陈镇长在自己的伤口处敲打着，“我真恨我自己，我当时就是昏迷了，要不然，我宁愿再给自己补上一枪，我也不能让那么多同志为了我而牺牲性命！”
　　老斧头说：“行了行了！海猫啊，你不知道，老陈一提起这事来就激动，长好的伤口都敲出好几回血来。”
　　陈镇长眼泪簌簌：“都是我连累了大伙儿，我对不起大伙儿啊！这辈子我在虎头湾当牛做马，也报答不了他们对我的恩情！”
　　老斧头说：“哎呀，老陈，海猫才回来，我们不说这些伤心事了，走吧，咱仨回捻匠铺喝一口去。”
　　三个人说着就下了海神庙的台阶，当踏上栈桥时，在虎头湾广场的拐角，有一个黑洞洞的枪口被月光映照着，径直瞄准了陈镇长。突然，枪口仿佛犹豫了一下，又迅速移动瞄准了海猫。说时迟，那时快，枪手扣动扳机，子弹呼啸而出。
　　久经沙场的海猫听到枪声，第一反应就是循着枪声观察枪手的位置。然而，也正是由于这一反应，他的前胸完全暴露了，子弹正中他的胸口。
　　海猫仰面朝天，一下倒在了地上。老斧头和陈镇长大惊，第二颗子弹却又向陈镇长飞来。老斧头立即把陈镇长扑倒在地，子弹打空了。接着一连好几枪，也都打空了。陈镇长推开老斧头，掏出手枪，循着枪声就追。
　　听到枪声，纷纷赶来的民兵围着倒在地上的海猫，呼喊着他的名字。赵香月挤进人群，不顾一切地抱起海猫，风一般地朝虎头湾战地医院飞奔而去。
　　打黑枪的是吴天旺。都说瘸子急了跑得比常人快，他蹽开一长一短两条腿，一瘸一拐地跑回深山道观，站在吴若云住的禅房门外，边拍门边说：“小姐！小姐！报仇了，我给老爷报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