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秧歌 [精校出版] (郭靖宇)

　　面对可怜兮兮的吴天旺，陈镇长叹口气说：“小吴呀，你的这种不安，都是常年被地主恶霸迫害造成的，看到你，我就想起了当年的我。我也是长工出身……好吧，就凭你的出身，我绝对相信你，你跟我走，到了县里，我再请示首长。”
　　吴天旺说：“太好了，陈镇长，那咱啥时候走啊？”
　　陈镇长掏出怀表来看了看，说：“半个钟头，半个钟头之后就走。”
　　“那我赶紧去拾掇拾掇！”吴天旺说着，眼珠一转，转身出门了。
　　吴天旺来到吴若云的小院，见她正在打扫院子，便抢过她手里的扫帚，说：“这种活小姐怎么能干，我来扫。”
　　吴若云拗不过他，说：“现在不是过去了，我自己能劳动，也能做饭，你现在也不是我们家的长工，你这样算什么？”
　　吴天旺说：“小姐，我跟您说过，我天旺生是吴家的人，死是吴家的鬼，不管啥时候，这句话都请您记在心里！”
　　吴若云说：“你的心我领了，你快走吧，待会儿我丈夫回来该误会了。”
　　吴天旺一愣，说：“丈夫？”
　　“对呀，海猫回来了，你不知道？”吴若云说。
　　“我知道，你管他叫丈夫？”
　　吴若云说：“当然，我是他的妻子，他当然是我的丈夫了。”
　　吴天旺突然把扫帚往地上一扔，双眼充满血丝，一步步逼近吴若云。吴若云下意识地往后退着，说：“吴天旺，你又想干什么？现在不是从前了，你再敢放肆，我喊一声，外面就有民兵听得见。”
　　吴天旺踌躇了片刻，突然变得可怜起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眼中流出了两行泪水：“我不管什么过去，现在，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主子！大小姐，我要离开虎头湾了，走之前就是想来看看您，我有几句心里话，您爱听就听，不爱听就当我放屁！”
　　吴若云有些不知所措。
　　吴天旺说：“两年了，海猫的伤早好了，可他给您捎过信没有？这种男人到底咋样，您还不清楚？我从小跟着您，您心眼儿好我知道，他几句话就把您糊弄了，您醒醒吧，别再信这个骗子了！”
　　吴若云生气地说：“海猫不是骗子，看在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分上，我不跟你计较，你赶紧走，以后不允许你说海猫半句坏话！”
　　吴天旺说：“好，不说他，我想请问小姐，每隔三天就会有人在您这小院门口送菜送水果，隔个十天八天还会给您送鱼送肉，您知道是谁给您送来的吗？”
　　吴若云冷冷地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吴天旺说：“不，您知道，有好几回您都看见我了，不是吗？您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那是因为我心里无时无刻不在念着您，想着您，爱着您！”
　　吴若云怒道：“闭嘴！你要真有点儿良心，就对槐花好一点儿！你跟槐花怎么回事我都知道，当年因为你，她寻了多少回死！现在她已经嫁了人，你却三天两头往她家里钻，发泄你的兽欲！槐花嫁的是八路军，你就不怕连累了她？你还嫌害她害得不够吗？”
　　吴天旺歇斯底里地说：“这跟我有啥关系？害她的人不是我，是你爹吴乾坤的小老婆春草儿，是你亲二叔吴江海！槐花，她是给你们家当丫鬟的，不是妓院里的婊子！一个黄花大闺女，你们逼她跟流氓睡觉，她才有了今天！”
　　吴若云简直气疯了，说：“好，是我们家对不起槐花，也对不起你，那我求你以后再也不要招惹槐花！我告诉你吴天旺，要是再有一回被我知道了，我就汇报，我倒要看看，八路军怎么收拾你这个畜生！”
　　吴天旺冷笑道：“我是畜生？大小姐，你难道忘了从小跟你一起长大的吴天旺是什么人了吗？我从小没爹没娘，随便谁都能欺负我，我现在成了畜生？那年，黑鲨在半道上劫你，我手里只有一根马鞭子，就敢跟他们拼命！刀枪架在我的脖子上，可我的腿都没软一下！来年过年，您要唱大秧歌，让槐花跟我要行头，我本来想告诉族长大老爷来着，可我想只要小姐高兴，咋都行。结果呢？是我替您挨的家法，我的腿被打折了！你答应我，要带我去南洋，不让我留在这儿受罪了，我挺高兴的，不是因为能娶槐花，是因为我一辈子能看见您，一辈子能伺候您！可是后来林家退婚了，南洋去不成了，您被关在小院里整整三年。您知道吗？那三年我天天都爬到您闺房的后窗户根睡觉啊！”
　　吴若云整个人都呆了。
　　吴天旺又说道：“冬天，我差点没被冻死；夏天，又差点没被蛇咬死，真没想到后窗户根居然有条蛇！它咬了我一口，我可高兴了，我想幸好我来了，要不然这条蛇哪天钻到您屋里，把您伤了可不得了，我硬生生把那条蛇给掐死了呀！”
　　吴若云：“你到我的后墙根睡觉干啥？”
　　吴天旺说：“只有在那儿我才能睡得着，我听您洗脸刷牙，听您脱衣服睡觉，我就觉得是跟大小姐在一起。您酣睡的声音就是我盖的被，我想听的曲儿，要不然我心里火烧火燎地难受啊！”
　　吴若云大怒，骂道：“你肮脏，你龌龊，你无耻，你简直不是东西！”
　　吴天旺说：“是，我不是东西，可当年你上了我的花轿，你是我的新娘！没能跟您成亲，我认了，谁让您是大小姐呢，谁让我心里只想着您、念着您、爱着您呢！这一切我都无所谓……但是吴江海绑架了您，为了救您，我的腿上又挨了一枪，这才瘸成今天这个样子，您不会也忘了吧？”
　　吴若云气得转过头去，再也不看他。
　　吴天旺说：“您可以把什么都忘了，因为您是贵人，我不怪您，但是请您记住我最后一句话，啥时候海猫死了，吴天旺还在，那个时候不管您啥样，只要招呼一声，我立马回到您的身边，天天伺候您！”
　　吴若云怒道：“混蛋，不许你咒海猫！”
　　吴天旺哈哈大笑：“还用得着我咒吗？他成天打仗，早晚是个死！上回没死成算他命大，可他不能回回命大吧？记住我的话，他死了，别忘了招呼我吴天旺一声，我就等着这一天，盼着这一天呢！”
　　吴若云气得浑身哆嗦，抄起地上的扫帚，高高举起来：“吴天旺，你还咒他，信不信我打死你？”
　　吴天旺说：“别打别打，抻了您的胳膊扭了您的腰就不好了，我这就走，我的话全说完了，我再给您磕一个头……”
　　吴天旺第二次受伤以后，瘸得更厉害了。他给吴若云磕了一个头，再爬起身时已是满脸泪珠。
　　一辆马车停在槐花的海草房门前，陈镇长把打满补丁的碎花包袱、破柳条箱子和铺盖卷，还有兜在几片破渔网的书籍文件，一样一样地装上车，然后抬头望着虎头湾，真希望有人能送送他，哪怕打个招呼也好。可是陈镇长失望了，人们远远地看到他，一个个低头躲着，绕道而去。
　　这时，吴天旺一拐一瘸地跑来，他瞥了一眼槐花的海草房，生怕槐花出现，便急忙赶起马车想快点离开。没想到陈镇长仍然恋恋不舍，说：“小吴呀，刚才我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我告诉好几个老乡说我要走了，难道他们就没一个人过来送送？不忙走，再等一会儿！”
　　吴天旺说：“陈镇长，虎头湾都是些没良心的玩意儿，您等也白搭，走吧！”
　　陈镇长一甩袖子，很不情愿地坐上马车。正在这时，身后传来浪声浪气的呼唤：“哟，这不打鸣不下蛋的，看样子这是要走啊。”
　　陈镇长立时脸露喜色，连忙转过头来，见槐花从院里走了出来。他刚想走上前去打个招呼，不料槐花理都不理，径自来到吴天旺面前，弄得他很是尴尬。
　　槐花说：“天旺哥，你去哪，你要离开虎头湾吗，啥时候回来？”
　　吴天旺一声不吭，回避着槐花。
　　槐花压低声音说：“昨天吓着你了？你别怕，那死鬼上战场了，这回打的是硬仗，他回不来了，以后你随时来，再也没有人敢对你开枪了……”
　　“你说什么疯话呢？”吴天旺朝槐花一瞪眼，转身对陈镇长说，“陈镇长，这个女人疯了，别理她，咱们走！”
　　陈镇长本来就有些尴尬，正好借梯下台，说：“那就走吧！”
　　“天旺哥，你再等一等！”槐花说着跑进屋，抱出一大堆东西，说，“这都是你爱吃的，饼子咸鱼，还有猪头肉，你都带上，想吃啥下次回来再跟我说！”
　　吴天旺不接话，也不看槐花，扬起马鞭，赶车就走。
　　陈镇长低声说：“小吴，她就是敞半怀吧？人是放荡一些，但对你可是一往情深，你回头看看，人家还在招手送你呢！”
　　槐花举起的手都摇酸了，见吴天旺头也不回一下，便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突然，她听身后有人咳嗽，回头见是吴若云，顿时破涕为笑：“小姐，您是来看我的吗？快，到家里坐！”
　　吴若云见槐花衣冠不整，一副邋遢相，开口就数落道：“瞧瞧你，叫你敞半怀，你还真敞着半个怀了，这像个什么样子！”
　　槐花五指叉开，边梳理头发边说：“昨天跟那个死鬼打架来着，气得我一宿没睡，刚才补了个觉才这样，对不起啊，小姐，让你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