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秧歌 [精校出版] (郭靖宇)

　　大橹娘说着，一阵旋风似的刮进了赵香月的家，开口就说：“正好，香月不在家，他奶奶、他大叔，咱两家的亲事，还得成全了啊。这大橹马上就要当兵走了，儿女大事，咱们当老人的是不是该给他们成全了啊？”
　　香月奶奶说：“我们家啥时候说不成全了，一直是你不干！”
　　大橹娘说：“我现在想通了，那这事就这么定了？咱们择个日子，赶紧成亲，要不然队伍上一声令下，我儿子走了就耽误了！”
　　赵老气干咳了一声，说：“你想通了，我还没想通呢！我家闺女又不是个物件，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这些年，她可被你糟践得够呛！这会儿又看上我闺女好了？哼，你也够势利眼的啊！我闺女昨天救了赵家族人，你又想起成全这门亲事，没门儿！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闺女将来受你这个恶婆婆的气！”
　　大橹娘说：“哎，我说赵老气，我怎么就成了恶婆婆了？香月打小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稀罕还稀罕不够呢！”
　　赵老气说：“你还稀罕？你当初是怎么骂我们家闺女来着？她差点儿没被你逼死，你知道不知道啊？我闺女也要当兵去，你没看那八路军队伍里也有女兵？我闺女这回立了大功，队伍肯定要她！我还告诉你，大伙儿都说香月是海神娘娘转世，我自己琢磨着也有点儿像！退一万步说，就算你拿我闺女当海神娘娘供着，天天给她磕头烧香，我也不让她嫁到你们家去！”
　　一席话把大橹娘差点噎死，她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说：“现如今儿女婚事老人说了不算，等哪天有空了我找香月去！”
　　赵香月正在捻匠铺里给海猫做饭，锅碗瓢盆一阵响动，有鱼有虾，有干有湿，饭菜便摆在了炕桌上。赵香月像在自己家一样招呼海猫说：“海猫，快上炕吃饭，都是我在海里现捞的，凉了就不好吃了。”
　　一直呆呆地看着赵香月做饭的海猫，终于开口说：“小姨，这……”
　　赵香月脸一板：“当初让你叫我小姨，也就是句玩笑，以后不许叫了！”
　　海猫迟疑半晌，说：“不是啊，小姨，有些事我必须跟你说明白。”
　　赵香月说：“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一回到虎头湾我见到了好多你们队伍上的人，我都打听了，你们队伍上不让随便带家里人，而且你也说过，不把小鬼子赶走，你不成家。所以我想，要想和你在一起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我也参军！其实今天我想去报名来着。可又一想，你们队伍那么大，万一没把我和你放在一块儿，那我们还是不能在一起。所以我就留了个心眼儿，直接找你报名参军，你就把我招了吧！我知道你是当官的，你能招兵！我向你保证，到了队伍里，我不跟别人说咱俩的事，我就好好当兵，打鬼子也行，给战士们洗衣服做饭也行，我啥都会，我只要能看见你就行，等把小鬼子都赶走了，我们再成亲！”
　　海猫顿时傻了，傻了的海猫突然想起吴若云，急忙转身跑出捻匠铺，边跑边回头嚷道：“小姨，你等会儿啊，你千万别走，我一会儿就回来！”
　　海猫一头闯进他和吴若云的洞房，说：“媳妇，你快跟我走一趟——”
　　吴若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怎么了？”
　　海猫苦恼地说：“就是我跟赵香月的事儿，这之前你说过你要当面跟她说的，现在她人就在捻匠铺，你快帮我说清楚去！”
　　吴若云听着直笑，便跟着海猫出了门。可临到捻匠铺门口，吴若云却打起了退堂鼓：“海猫，我想这事还得你自己解决。我听人说了，赵香月带着赵家的人给汉奸设圈套，砸死了那么多狗汉奸，真了不起！再说，她对你好也不是什么恶意，谁让你以前不着调呢，脚踩两只船，哪个你都想占！”
　　海猫一脸苦笑，说：“天地良心，我没有啊！”
　　吴若云仍然不为所动。都说爱情是自私的，她不信，她认为那是小心眼儿，就像掌舵的舵手，只要心里有方向，不论从哪刮来的风，都能鼓起征帆到达目的地。想到这里，她一本正经地说：“海猫，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自己去吧，好好说，别伤着她。”
　　海猫望着吴若云离去的背影，只好独自一人走进捻匠铺。赵香月笑盈盈地迎上来，招呼道：“你咋才回来呀？快吃，饭菜都凉了！”
　　海猫哪还有情绪吃饭，抓起炕桌上的饼子，咬了一口就停了下来。赵香月见了，连忙问道：“咋了，海猫，我做的饼子不香？”
　　海猫慌乱地大嚼起来：“香！小姨，真香！外甥谢谢您！”
　　香月一拍炕桌，怒道：“海猫，你成心是吧！我很老吗？我比你小好几岁呢，你别老管我叫小姨，谁有你这么大的外甥啊！”
　　海猫一口饼子卡在嗓子眼里，含混不清地说：“小姨，我对不住您，都是我的错，都怪我油嘴滑舌，见您长得漂亮，就跟您胡说八道，让您误会了！”
　　赵香月眼一瞪：“我误会什么了？”
　　海猫说：“是，我是跟你说过不该说的话，可我真的从来没有那个意思。我现在不能不说了，小姨，我娶媳妇了！”
　　赵香月说：“什么？！你娶媳妇了？你以前可没说过，难道你撒谎，你一直骗我？”
　　“以前我是没娶过媳妇，是我才娶的。我已经跟吴若云进了洞房，都拜堂成亲了……”海猫鼓着勇气，一气儿把话说完了。
　　“你说啥？跟吴若云进了洞房了？”
　　海猫看也不敢看赵香月，勾着头自顾自地说：“是真的，小姨，在这三年多，我脑子里反复想，我到底喜欢吴若云还是您呢？最后我想明白了，我喜欢的是她。跟您，我更多觉得您是我的亲人！都是我的错，可是错已经犯了，请小姨忘了过去那些荒唐的事吧！再说，赵大橹是个好人，他真的是个好人，他给我当小姨父，最合格！你们的事我也都知道了，小姨，我听说赵大橹报名参军了，要不你们就赶紧把婚事办了吧，也省得两家的老人都跟着着急……”
　　泪水从赵香月脸上落下来，她擦擦脸，说：“你真的跟吴家大小姐入了洞房，成了亲？”
　　海猫没敢抬头，答道：“是。”
　　沉默了好一阵，赵香月突然笑了起来：“好啊，多好啊，这下好了，大小姐在天之灵知道了肯定高兴！我走了，你快吃饭吧，饭菜都凉了……”
　　海猫无言以对，默默地目送着赵香月走出捻匠铺。捻匠铺的门开着，海猫忽然发现吴若云就站在门口，只见她对赵香月说：“哎，你比海猫长一辈，我应该跟着他叫你小姨吧？小姨，昨天的事我都听说了，你真了不起！还有，这些年因为海猫你受了不少苦，我这个当媳妇的替他给您鞠个躬，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别记恨他。”
　　赵香月看着吴若云给自己鞠躬，心如死水，波澜不惊。许久的沉默之后，她突然问道：“你吃饭了吗？屋里有现成的，你们俩一起吃吧！”说完，赵香月扭头就走。
　　赵香月脚踩棉花似的，深一步浅一步，失魂落魄地向海神庙走去。经过虎头湾广场时，在招兵人群中的赵大橹发现了她，便远远地跟在她的身后，一直跟到海神庙门口。
　　赵香月并没有进海神庙，而是沿着海神庙旁边的围栏漫不经心地走来走去。突然，只听扑通一声，赵香月纵身跳进了大海。赵大橹吓坏了，大声喊着“香月——香月——”疯了似的快步跑去，也随之一头扎进大海。在大海深处，赵大橹游进礁石滩，穿过珊瑚丛，四处寻找，一无所获。
　　赵大橹水性不及赵香月，换了几次气儿，终于在一块礁石下看见了赵香月，她平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赵大橹拼命游去，伸手拉她，赵香月却连连躲避。赵大橹怎肯罢休，可如此三番几次，他给呛得只顾大张着嘴喝水，痉挛了。
　　赵香月一见，不禁大吃一惊，忙揪住赵大橹的头发，双脚一蹬，把他提出了海面。赵大橹缓过气来，迫不及待地说：“香月，你咋能寻死呢？”
　　赵香月争辩说：“谁寻死了？我什么时候说寻死了？谁告诉你我寻死了？”
　　赵大橹说：“不寻死你跳海干啥？”
　　赵香月嘴巴一噘：“我愿意！你管得着吗？哎，我问你，你是来救我的吗？有你这么救人的吗？自己都顾不了还救人？亏你是海边长大的，真丢人！”
　　落日的余晖把海滩染成一片金黄，赵大橹和赵香月远眺波光粼粼的大海，说不尽的悄悄话，憧憬不完的美好未来，有滋有味地在细碎的浪花中绽放。是大海那宽阔的胸襟包容了两个人的过去，包容了他们所有的是非和误会。
　　夜幕垂挂，晚上又是圆梦的最好时节。赵大橹和赵香月出双入对，死缠硬磨，费好大的劲儿才说服两家老人答应了他们的亲事。赵老气一高兴，非要和赵大橹喝几口不可，结果三碗酒下肚，就酩酊大醉。
　　赵大橹把喜事告诉了海猫，但高兴之余又犯了愁，说：“按老辈子规矩，要有族长大老爷给证婚，那才是最有面子的。上回坐花轿的时候赵洪胜倒是答应了，可现在他当了大汉奸，我们还不用他了呢！香月让我问问你，你能给我们证婚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