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秧歌 [精校出版] (郭靖宇)

　　


第三十三章
　　说是夜黑无痕，其实，夜幕里的痕迹都是被早起的朝阳打扫干净的。当灿烂的阳光射进吴若云闺房的时候，她彻底驱除了林家耀在自己心里留下的阴影，整个人变得轻松多了，连走路都有飞起来的感觉。
　　好事成双，这时槐花像报春鸟似的飞进来，她叽叽喳喳地告诉吴若云，说是海猫又回来了，就住在捻匠铺。老爷不但没宰了他，还让管家给他准备了好多吃的用的，刚才亲眼看见她的天旺哥奉管家之命，正往捻匠铺走呢！
　　吴若云凤眼一瞪，赶紧吩咐槐花梳妆打扮。槐花先是一愣，当她回过神来，便又拿胭脂又拿粉，欢天喜地。主仆关系就是这样，槐花心里明白，大小姐脸上的晴云表，就是她手里的温度计，理应先小姐之忧而忧，后小姐之乐而乐。
　　然而，同是奴才的吴天旺却时时心藏叛逆。他背着吴管家给海猫准备好的高粱米、地瓜干，还有一大块肉和一坛子油，有些不情愿地送到了捻匠铺。
　　海猫一脸的感激之情，不住声地道谢。吴天旺默不作声地看看海猫，然后一瘸一拐地将门关上。这才流着眼泪对海猫说：“我刚才……还有上回我真想杀了你，那是因为你把小姐害得不轻啊！”
　　海猫顿时乱了方寸：“天旺兄弟，你别啊，有话慢慢说嘛！”
　　吴天旺告诉海猫他从小就在老爷家当长工。小姐对他最好，他见不得小姐受一点委屈。还说要不是他回来，他和小姐早就是夫妻了。
　　海猫看着吴天旺说：“是！天旺兄弟，都是我耽误了你的好事。不过，我听你家小姐说过，那也不是真的，就像唱秧歌戏一样，她答应和你成亲是为了糊弄她爹好逃出去。天旺兄弟，咋着，你还信以为真，假戏真做了？”
　　“这个用不着你管，反正我就想告诉你，我之前想宰了你，都是为了小姐，为了我家老爷。现如今既然老爷不想杀你了，那我以后也用不着那样对你了。要说咱俩也算老相识了，你现在一下成了老爷的贵客，看，老爷还白送你这么多好东西，以后也希望你在老爷面前多为我说说好话……”吴天旺说着，突然哭起来，“我是个苦命的人，我这条腿就是替大小姐顶罪被老爷打折的。可你倒好，皮毛没伤就变成老爷的贵客了。”
　　海猫顿时乱了阵脚：“天旺兄弟，你别哭啊！哎，我给你盛碗鱼汤喝吧！”说着就去盛汤，锅旁边有勺子，却没有碗。海猫东找西寻，好不容易找到碗又嫌太脏。他忙着到捻匠铺外找水，找到水又去找抹布擦。就在海猫忙里忙外的时候，吴天旺迅速从腰间拽出一包药，抬手抖落进汤锅。
　　海猫拿着洗净擦干的碗，弯腰从锅里盛了一碗鱼汤，双手端给吴天旺。吴天旺推开碗：“行了，你自己喝吧！老爷家有饭吃，我就不跟你争了。”
　　吴天旺说完转身就走，海猫连忙将碗放在灶台追出去。他追上吴天旺，仍心存感激地说：“天旺兄弟，真没想到你能跟我说刚才那番话。既然这样，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了。我这回想在虎头湾长住，我也是个穷苦人，咱互相帮衬，成吗？”
　　吴天旺点头答应，催促他赶紧回去趁热喝鱼汤。海猫一脸灿烂地回到灶前，端起搁在灶台的那碗鱼汤就递到了唇边。恰在这时，门被吴若云撞开，她看着海猫，怒目圆瞪。
　　海猫有些尴尬：“那天我嘴太笨，惹得你生气了，非要了我这条贱命。你叫人放狗咬我，可你不知道我小时候要饭就怕狗啊？我这一怕不要紧，我娘……就是海神娘娘，她老人家一发善心就把我带走了。刚才我听你们家管家说，那两条狗死了。对不住啊。我娘可是神仙，她一现身那狗肯定活不成！”吴若云并不搭话，她的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儿。
　　海猫一见便没了主意，立马道歉。吴若云噙着眼泪：“你还敢回来，你就不怕死吗？”
　　“没办法，死我也得回来。”
　　可吴若云不这么想：“那是为啥？”海猫不能实话实说，也不愿扫了吴若云的兴。“那就是因为我。因为我在这儿，所以死你也得回来！”
　　海猫善解人意地笑了。吴若云潸然泪下：“海猫，我就说你比他林家耀强多了。”
　　海猫眉一扬：“林家耀？那是！”
　　吴若云一头扎进海猫怀里，双拳直捣：“臭猫，你个臭猫，你坏！你坏！”
　　这一瞬间，海猫虽有些尴尬，却也感受到了一生一世的幸福。他心里明白，他真正渴望并苦苦追求的爱人，就是吴若云！
　　吴若云放纵泪流，倾情诉说：“我就说嘛，你比他强多了，他家的祖宗能绊住他的脚，你却连死都不怕，他比起你来算什么东西？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海猫，你就是我这辈子要嫁的人！”
　　海猫不知所云：“不是……小先生，你听我解释……”
　　“你什么都不用解释了。我知道，你不是不喜欢我，你就是现在上边有人管着不让你娶媳妇。你不是答应我爹了吗？说把小鬼子赶出中国再娶我吗？好，我等，我能等！在烟台上学的时候，我也经常参加反帝反封建的游行，我见过你这样胸怀大志的热血青年。我根本不着急出嫁，其实，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你娶不娶我又能有什么呢？”吴若云说着，把海猫搂得更紧了，“海猫，这样真好！你终于回到了虎头湾……你知道吗？三天前，我就想离家出走找你去，可我爹不让，他不让我就开始绝食，我已经绝食三天了。你要是再不回来，估计我非饿死不可。”
　　海猫一惊，急忙推开吴若云，起身端起自己刚才要喝的那碗鱼汤：“快快快，我摸着这碗还热乎呢，我刚炖好的鱼汤，你先喝了吧！”
　　“哎呀，太好了！”吴若云接过碗，低下头来张口就要喝。就在捻匠铺门外偷听的吴天旺见状，脸色陡变，毫不犹豫地冲到吴若云跟前，抬手将碗打飞，碗里的鱼汤洒了一地。
　　吴若云一愣，问吴天旺干什么。吴天旺慌忙说：“小姐，他做的汤您怎么能喝呢？别脏了您的胃！”
　　吴若云怒斥，说着就拿勺子找碗，把半个身子探到锅口，弯腰再次去盛。海猫悄然而立，不露声色地观察着吴天旺。吴天旺见大事不好，冲上去就将整个一口铁锅从灶台上撬起来，他双手抓着锅沿，跑到门外把半锅的鱼汤全泼在了院子里。吴天旺担心被海猫抓到证据，又随手找到铲土的铁锨，三下两下用土了埋起了那些鱼汤。吴若云几次想去阻拦，却硬是被海猫暗暗制止了。吴若云看着海猫，似乎从他的眼神里读懂了什么。
　　“小姐，您真的不能吃这些东西啊。您想啊，他这房子又破又旧，也好几年没人住了，头一回开火，干净得了吗？您要是吃了他的东西，准得拉稀跑肚！”
　　吴若云眉一皱：“你说些什么呢，真叫人恶心！”
　　海猫不想揭穿吴天旺：“若云小姐，他这也都是为你好，你就别责怪他啦！”
　　夜色笼罩的大海神秘而恐怖，掀起一排排巨浪，万马奔腾似的咆哮着扑向岸边礁丛，被撞个粉身碎骨以后，仍然不甘心，又重新聚集酝酿更大的巨浪，疯狂地一次又一次反扑，而又一次再一次以失败告终。眼下，蜷缩在礁石丛中顾自独饮的吴天旺，就处在这种悲痛欲绝的境地。
　　常年生活在海边的人们，每当临海喝酒，常常不带任何菜肴，他们在礁石丛中或剥开几枚牡蛎，或捉几只小虾，运气好时再逮些许螃蟹，就是下酒的上等佳肴。正所谓生吃螃蟹活吃虾，这种豪放不羁，是他们几辈人养成的习惯。吴天旺当然谈不上这一点了，但他就地取材吃小鲜，倒是自己把自己灌个半醉。
　　海猫来到吴天旺身旁，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瓶：“天旺兄弟，你喝酒也不叫我一声，想被窝里放屁，独吞是不是？”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吴天旺才没心思跟你海猫开玩笑呢！他一声大叫，饿虎扑食似的向海猫扑去。海猫就地打个滚儿，一个鹞子翻身，三拳两脚，一会儿便把吴天旺骑在胯下。
　　吴天旺瘦驴拉硬屎，挣扎哭号：“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海猫一时间犹豫不决，是该再出重手彻底制服他呢，还是让他一马就此放过。最终，海猫选择了后者。然而，海猫双胯刚一松动，吴天旺便随手抄起一块大石头，举手就向海猫头上砸去。令吴天旺没有想到的是，海猫既不躲闪也不还手，眼睁睁被他砸得头破血流。
　　海猫摸一把额头渗出的鲜血，目光炯炯：“兄弟，我什么都明白，我欠你的，我对不住你。来吧，要想解恨，今个儿你敞开打，我绝不还手！”吴天旺惊恐地躲避着海猫的目光，弯腰捡起扔在沙滩上的酒瓶，“咕咚咕咚”，拼命地往嘴里灌。
　　海猫夺过吴天旺手里的酒瓶，抬手就往自己脑袋上淋，不禁疼得龇牙咧嘴。海猫忍着剧痛说：“我知道我耽误了你的好事，你恨不得弄死我。可是你总该想一想，你配得上配不上吴若云呢？人家读过书，又是大小姐，你从小就是个扛活出苦力的，别痴心妄想了！”
　　吴天旺咬牙切齿：“我配不上你就配得上了？我是扛活出苦力的，可是我好歹是个正经八百的吴氏子弟，你呢？你就是个孽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