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消息?”
“打明儿起,天桥开始开棚施粥了。”章尧道。
“明儿就开始了?”杨帆有些怀疑,按照以往规矩,一般在腊八那天,八家商铺一起买米施粥,也算变相的商业善举。明儿个才初二,就开始了?
章尧道:“今年听说不一样了,从明儿个,到腊八,除了葛庄主那边没有声音,其他七家一人一天,开棚施粥。估计顾之卿来找爵爷,就是来说这个事情的。”
杨帆冷冷一笑,道:“我还以为这顾之卿来讨饶的,原来是来给下马威来了。想让我难堪是吧。派人分头去买散米,能买多少是多少。”他有些氐惆地望了眼窗外,呢喃道:“几万人啊,要是他陆一川、顾之卿只想让我难堪,能救活这几万人,也好,也好。”
马车外,飘起大户人家熏肉的松香,在某些的幽黯处,却是一双双充满绝望的眼睛,等待着光明的到来。只要挨过今日,看到明日的黎明,就会有粥喝,那便是希望的召唤,然而,又有多少人,会看不到明天的黎明,杨帆不知道。只能感慨一声,天不怜人。
……
……
仙居楼
陆一川、顾之卿等人,围桌而坐。顾之卿举杯,笑道:“一川兄,这次就靠您鼎力相助了。”往年八家一齐开棚施粥,分摊下来不过就是每家二百两,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挠痒痒。今年顾之卿提出要分开搞,一连搞七天,就有点伤筋动骨的味道了。
陈如花阴阳怪气道:“顾兄今年的皮货可是弄惨了我们陈记。这袍子、棉袄,可以囤满了仓库,现在又要拿出一千两来开棚施粥,您是不把我们拖下水不罢休是不是?”
“如花妹子,话可不能这么说,你看看这爵爷的胃口,可不仅仅是我们顾记这一家,如今明面是这大康酒业入主天桥,这背后真正东家,还是杨爵爷。苗头你们几位也看到了。他是不搞垮我们天桥八家不罢休。”
顾之卿看了眼沈劲,道:“顾家若是倒了不单单一家的问题了。”沈劲那三角眼虚眯着,道:“顾老弟,你这次又打算怎么做?”
“我们开门做生意的,最讲究个名声。名声一旦臭了,这生意黄了,也就没几日的功夫。”顾之卿笑道。
陈如花最近心情不佳,一来这杨帆那边生意红火,自己店中生意惨淡,自然心情好不到哪里去。还有便是自家那小相公,春闱将至,整日闷在书房,也不和她亲热,整夜的独守空房,对于这样如狼似虎的女人来说,自然是一种折磨。
嘴上虽然对于自家相公鼓励、表示理解,心里却又小疙瘩,这秀才还是自己花钱买通了学道,“捐”来的。这花钱买个三甲就难了,更何况此次主考是徐光启,出了名的难打点,所以今日说起话来格外的刻薄。“这话倒是不假,记得前两年,顾兄家压低皮货的当银,也是在这个光景吧。后来三日的开棚施粥,这道义善举,做得那些士子话都难说出口了,难不成,今年还来这一招?”
顾之卿点点头,道:“懂我者,还是如花妹子啊。”
“走走走!我可对你这样的老男人没兴趣。”陈如花挥挥手,嫌弃道,“你若是有心呐,把我们陈记今年要开棚施粥的米,给担下来。”顾之卿眼皮一跳,喝了口酒,讪讪一笑。
“这施粥,俺今年不搞了!”老刘开始跟个闷声葫芦一般,到了这个时候终于爆发了。
顾之卿道:“刘兄不必这么怒气冲冲,在下也明白,这酱坊一年到头,也赚得不多,要让您老兄拿出一千两来,是有些强人所难了。这米,我替老刘出了!”其余几位都没什么话说,确实,顾家一倒,这其他几家都会带着伤筋动骨,里边银钱的流动、借贷,都是靠着顾之卿来暗中操控。只有刘丰家的酱坊,没有这个银钱上的交易。
这次顾之卿之所以会这么大方的出这五百石大米,也是无可奈何,其他五家,那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只要端端正正做生意,还用使这花花肠子?你们爱怎么搞怎么搞,我不瞎掺和了。”刘丰摆摆手,起身欲要离去。顾之卿拉住刘丰,道:“刘老哥,咱么也都这么多年混迹在天桥下了,这回,咱们必须拧成一股绳。”他小声地在刘丰的耳边道:“这也是上头的意思。”
“唉。”刘丰无奈地坐回到位子上。
陆一川如今坐拥粮仓,一副泰然,“顾老哥,今日爵爷的人来买米,咱可以一粒米都没卖给他,够仗义吧。”
“这么快就要动手了?看来我们这个爵爷还真是心系百姓,我顾某人就更加有把握了。”顾之卿笑着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第一百二十章良人归
三夜雪,大雪封路。
仙居楼一旁的小巷,挤满了人。三十多个人,挤在一人见宽的小巷中,死死地盯着那扇侧边的小门。里边洗着碗的两个小二,唠着有的没的。这年头,在酒楼找个活计也不容易。
听到巷外的动静,靠门的那个从冰冷的木盆里伸出手来,哈着气,无奈道:“冷得手都要冻成萝卜了。昨儿个巷子里冻死了五个,报到县衙,县太爷也不管,直接叫自己埋了。东家也是个好心人,今晨儿,拿了几张草席,让我叫几个人手去郊外埋了。”
另一木盆便坐在的伙计直起腰来,将洗干净的碟子放在一边,“今夜真不知道又要冻死几个人。毛子,把那桶泔水拿出去吧。掌柜的也真是的,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这泔水每天都吩咐码的干净,还添上点饭,怎么不叫那些人进屋避一避寒呢。”
“你傻啊。你知道今晨儿去郊外,我看到多少难民吗?成千上百的,一个个像饿狼一样看着草席上的那几具尸体。要不是我埋得快,估计都要上来吃人肉了。吓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赶紧跑了回来。要是真让屋外那些人进来,那还不翻了天了。”毛子过去看了看泔水桶。
还在擦完的那个伙计幽幽地说:“真有这么多?这么城里没见到多少啊。”
毛子端起泔水桶,道:“你以为县太爷傻啊,这么多难民这么可能都放进城来。这些躲在巷子里的,估计是漏网之鱼,不然这顺天府估计就要被几万、几十万难民占领了。哎呦,你倒是给我开个门啊。就这么干坐着。”门刚开了个缝,十几双黑乎乎地手直接伸进来,差点把门拆了。
“哎呀,别伸了。再伸进来关门了!”毛子眉头一皱,往后退了一步。那几十双**的双手立马没了动静。门开了一半,毛子赶紧将泔水桶往外一放,赶紧关上门。不由大松一口气,“这些人都饿疯了。”
“还用说吗?赶紧地,收拾完就把门封了。”伙计伸伸腰,打了个哈欠,往后边走去。
门外几十双黑手,伸进泔水桶中,扒拉着剩菜剩饭。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尊严什么的早就被无情的世道践踏地体无完肤,遍体鳞伤。然而墙角,两个身影未上去加入抢夺的行列。
从门上透过来幽幽的烛光,照在那人发情的脸上。睫毛上覆着雪花,随着寒风的吹过,不由眨动着。这本来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桃花惹人眼,明亮得似宝珠。
“少爷,吃点吧。七天了,七天没吃饭了,您扛得住吗?”
“二郎,我们读书人要有骨气。宁可饿死,也不可吃嗟来之食。”他缓缓抬起手,将书童头上的落雪拍去,看着那微露的烛光,隔着门,恍恍惚惚,似乎里边有五六盏。“二郎,等少爷我进了三甲,咱就来这仙居楼大吃一顿,也风光风光。”
童子捂紧自家少爷的袍子领扣,免得风灌进去,哭丧道:“要不是少爷您一路都把盘缠给了别人,怎么能到这样挨饿的地步?”
“能不给吗?难道看着人活生生的饿死?我们要入仕途的,除了抱负,便是心系民生,怎么可以见死不救?”单薄身体中传出来的气息,渐渐低沉了,他抬了抬眼皮,“二郎,我好像看见了,看见少爷我金榜题名了……”
书童眼泪都留下来了,道:“少爷,不能再不吃了,你等着,你等着!”二郎抹干眼泪,东倒西歪地钻进还在争抢的人堆中。娇小的身板被挤得变了形,那原本就瘦得如柴火的手臂,不顾一切地往那桶中抓着。很可惜,什么也没抓到。他如同一只低沉嘶吼的小狼,发出戾气,使劲往下捞去。
小手不断扑腾在几十双淡定地抓着剩饭菜吃的木桶上,谁也没有注意,阴暗中,那只小手的倔强,到底谁该可怜他,同情他,施舍他?貌似没有人。即使他的要求只有抓到一点点的饭,能让这个已经饿到出现幻觉的少爷稍稍振作起来。
靠着墙角的少爷,眼皮不断张合。雪落在他在已发紫的嘴唇上,停留了一会儿,才渐渐被他的体温所融化。他抿了抿失去知觉的嘴唇,“二郎……二郎……《尚书》的最后一篇,少爷我还没看熟,你翻出来给少爷读一读……”
他旋即抬头看了眼门内微弱的烛光,然后灭了。
小巷一片黑暗,那只小手,还在木桶里翻腾,最后,书童半个身体都进入了木桶,总算拿到了一把汤水浸渍的米饭,他送了一口气,赶紧跳下木桶。一只鞋子早就不去向何处。脚后跟生满的淤紫的冻疮,溃烂地有些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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