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皇年间,杭州的西部非常之荒凉,沼泽地这种地貌是很常见的情况,无法耕种的湿地也是面积颇为广大。过了西湖再往西之后,除了山地之外就基本上都是湿地,要到余杭县的辖区才会稍微好一些。
萧铣下决心治理西溪河周边水系,当然不是为了和后世那么潮,玩什么开发西溪湿地风景区了。他的目的很简单,那就是首先尽量沟通西溪河上游余杭县境内的南苕溪,并且最后建成一条带闸门的引流渠连通西湖。然后将来若是大运河挖到了杭州,再想办法把西湖、护城河和大运河之间挖通修闸,解决西湖自古以来都是死水的问题,那么杭州城里的苦水咸水问题,基本上算是釜底抽薪一劳永逸地解决了。
虽然南苕溪和西溪河的水量也不算大,不过好歹也算是引流了天目山山区数县范围的部分降水,在这个时代也没什么更好地办法可以实施了——一千三百年后,现代人当然可以选择在西湖南线花港观鱼一带建造暗渠直接引钱塘江的滔滔江水灌进来,但是那条路线可是要穿过西湖南边的沿江山区的。而在隋朝,在凤凰山底下打隧道做成穿山暗渠根本是天方夜谭,所以萧铣只能退求其次。
……
在西溪河的工地上,萧铣一直熬到了午后申时,冬日天色暗得早,哪怕在城边再有个把时辰也就到了要收工的时候了,而西溪河的工地因为地处荒凉,大部分民夫都要多走十里八里的路回家,自然更需要早点儿放工。
对于防止太早有人旷工,工地上也是颇有办法的,那便是把晚饭延迟到这个点儿才开饭,民夫们下苦力气干活,便是为了省下冬日一天口粮,不吃饱肯定是不会走的。
隋时已经有出现有人一早起来吃点心、或者夜里深夜加点宵夜的生活习惯了,但是那种行为显然和贫民是毫无关系的。淳朴穷困的百姓,大多数依然是一天吃两顿,早饭在辰时末刻光景,也就是早上九点钟。如此一来,第二顿拖到申时也就是下午三四点也就可以忍受了。
同时,因为隋唐时候华夏大地上,已经有部分南方富庶之地的农民掌握了种一茬收两茬的再生稻的技法,气候也允许。故而在苏州湖州这些地方,凡是收二茬稻的州县,农民们往往会在抢收夏粮、补水补肥、养护腋苗的时候吃一天三顿,因为这几天要抢时间劳动强度会特别大,体力保持非常重要。不过这种枪农时的紧张程度依然不能和后世普遍种植一年二作作物时的“双抢”相比——毕竟一年二作的作物在这个时候不仅要收割,还要重新下种。
不管农民们有没有一天吃三顿的人,但是有一点可以非常肯定,在冬季空闲的季节,农户是肯定只吃两顿的。生物钟到了申时,自然而然会让人腹中狂叫,见到食物都迈不动腿。
“嘶嘶……呼,萧大哥,你这是让伙头做的什么?怎得这般香,不行了,咱可忍不住了,非得先来一块。”沈光端着两口从工地边上伙头军那里端来的瓦钵,一看就是给提前分开打准备好的,凑到萧铣身边。萧铣坐在一条木板胡凳上,也没有桌案,便用一个木盒盖子垫着,放在膝上,然后把瓦钵放下,掀开开吃,旁边的沈光看萧铣开动了,也是迫不及待。
距离萧铣不足三十步的地方,便是一群劳累一天后等待着排队领饭的徭役民夫。县尊大人纡尊降贵摆出体察民情的姿态,与被视察的民夫通吃大锅饭固然是很好的宣传材料,但是适当的距离保持与安全考虑还是有必要的,好在民夫们对于这种状态已经觉得很震惊,官老爷已经足够平易近人了,也不至于有人不开眼凑近了观察。
不过,眼睛可以忍住不撇过来,耳朵也可以塞住,唯有肉香味对于饥饿贫穷的人们来说是无法抵挡的,就好像地中海上的水手没法通过堵住耳朵来躲过塞壬女妖歌声的死亡诱惑一般。
“呵喝……咕嘟……”“咕叽……吭哧……”各种各样的腹鸣和喉结耸动的声音开始不绝于耳,隔着几十步都能听到。幸好这种情况只持续了几十秒,打饭的伙头军就揭开了谜底。
“都不要挤!和常日一样排好了!县尊大人开恩,日后但凡按期完成工期的,速度优胜、质量保证的,每隔五日便能有一顿肉食。今日供的是‘东坡肉’,嗯,别问为什么叫东坡肉。”
萧铣是个很低调,并且没有低级趣味的事情。在他看来,被后人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一款食物,那是很low很掉价的事情,丝毫没有趣味可言。想想看吧,“东坡肉”,苏东坡要是泉下有知,知道这个名字,说不定会后悔自己发明了这种食物的,毕竟别人喊开了之后,就好像他苏东坡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以至于天下人都要生啖其肉一般,多不好。
所以,萧铣完全没有抢夺这玩意儿冠名权的意思,依然就叫东坡肉,而且没有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叫。以至于最后县里役曹的吏员们口耳相传,说是因为吴山镇的乡佐顾老庄主送来的这批猪,是放养在吴山东面坡上的,所以县尊大人才命名为东坡肉……不知下次要是送来西坡放养的猪,会不会改叫西坡肉。
不过唯一可以肯定地是,如果四百年后天下还会出现苏轼苏子瞻这个人的话,他定然不会给自己取东坡这个号了。
“有肉吃!真的有肉吃!”一群民夫发一声喊,几乎就要失去控制。不过幸好伙头军们也预料到会有状况,提前做了准备,连通着乡佐绅士们狠狠弹压了下去。好在已经没人在意这些细节了。
几秒钟后,肥膘迸溅的声音开始在工地上此起彼伏,盛到了饭菜的民夫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一句话也不说地卖力解决着面前的食物。
米饭,是大水煮了之后漉去米汤后再略蒸干的大米捞饭,也就是江淮农人农忙时节吃的那种干饭。
这个年代没有高压锅,煮饭水放多了容易煮太烂,水放少了又夹生或者容易焦糊。蒸饭倒是效果很好,可惜比煮的饭费好几倍的柴火。江南潮湿,木柴干燥不易,不是大户人家的话,谁舍得靠蒸把饭蒸熟?所以无非也是先多加水煮一煮,到了确保至少八成熟之后,再把米饭捞出来,短短蒸一道,便是一家人冬日好几天的口粮了,又比从头到尾蒸的省了不少柴。至于捞去米饭后的米汤,下回再稍微丢一些米粒进去煮一道,便是上午顶饱的泡饭了,又或者直接拿米汤当饮料喝,也能解解**。
菜,除了冬日的萝卜头、大头菜腌成的榨菜,乃至临安霉干菜之外,便是那一大块酥红油汪发出反光、还带了一些会稽老酒醇厚香味的大肉了。
其实,三口各一百来斤净肉的肥猪,要供两千民夫吃一顿,每人也就摊到二三两肉而已,可是在这些人看来,已经是少不得的恩典了。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入口酥糯……嗯哼,有点扯淡了,其实那些是毒嫖少帅张学良的要求罢了。而萧铣的伙头军们不过才掌握了适当地加酒去骚而已,要烧到“肥而不腻”是根本做不到的,但是这也架不住民夫们根本不在乎“又肥又腻”地口感啊。在没有富贵病的时代,又肥又腻又怎么了?哪怕一千三百年后,到了1980年代上半叶,不是依然有至少九成国人不讨厌又肥又腻么。
“听说这次是上头判定咱这个工段干得比西湖疏浚和城内打井那两个工段进度都快,所以才得了这一顿肉吃。五天后再巡视进度,若是另外两边超上来了,那便要轮到他们吃肉了。”
“那怎么成?不行,后头得卖死力气干,下次让家里三儿和娃他娘过来,也蹭着啃一口。这东西吃着吃着,心里头都抖啊。要说咱原本也算是年节时候有一口肉吃的,但是咋就味儿差距那么大涅。咱乡里厨子做的猪肉,那骚味儿比羊肉可是要重上好几倍!咱这南边地界,羊又难搞,一斤羊肉总得换三斤猪肉不止,吃不起的时候,还是得私下捞点儿鱼鲜解解馋。早知道猪肉能做成这个味儿,早些年也不白瞎了那些。”
看着民夫们兴奋的感慨,在场仅有的几个乡绅们也是目瞪口呆,愣是没想明白。中等人家每户都会养一口用来扫除食物残渣垃圾的猪,怎么其肉也会变得如此美味之物?
按照《周礼》分级,肉食最上者麋鹿,中间的有牛羊之属,也有些别的,这些乡绅虽然读书也不至于把礼法记得太详尽,但是无论是哪朝哪代的礼法,“豚犬”之肉,那都是至为下贱之物啊,即使货卖,也比别的中庸之肉便宜数倍;纵然养殖,只要是控制在每户一两头,那也基本是无本生意,那成本比吃草的牛羊都贱价得多。
对于这个结论,萧铣曾经怀疑过,但是如今已经不怀疑了。因为猪狗等动物,有一个最强大的特性就是其肠胃吸收功能比人类强大得多。可以把人类吸收过后剩下的残渣里再吸收出那么几成有用之物。
大隋朝那种大部分中等以上人家每户一头的猪(主要是南方不适合养羊地区的民户才少量养猪),其养大过程中所吃的饲料,七八成都是人类的排泄物——《汉书·武王子传》“厕中豕群出,坏大官灶”——连厕所坏了,都有猪群冲出来,可见猪都是养在旱厕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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