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不去明抢…”妥欢帖木儿长身而起,拍打着桌案大叫。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碳值…是白居易指责晚唐当年宫廷采买官吏对百姓的掠夺所作,自己读书时能倒着背,并大声讥笑过所谓盛唐,不过如此。而如今自己麾下的这帮家伙,居然比比晚唐时代的官吏更为不堪,直接丢一堆旧衣服去抢百姓的财货…
“宫内用度有限,老奴也是逼得沒办法啊…”朴不花吓得打了个冷战,大实话脱口而出。“那些大商号,背后站的都是达官显贵,老奴自然不敢让人胡乱盘剥他们。可,可纸钞根本就不值钱了,金银还要拿來布施给寺院,老奴也只好捡些不要紧的小商小贩下手,好替陛下节省些开销…”
“你,你。。。。。”妥欢帖木儿气得直打哆嗦,却无脸命人将朴不花拖出去治罪。脱脱上次推行新钞法,是他支持的。大把大把地拿金银去布施寺院,也是他本人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朴不花眼看着宫内沒钱可用,除了去抢劫小老百姓,还能有什么办法?朝那些达官显贵们勒索,他有那本事么?自己这个当皇帝的都无法从那些人手里抠出一文钱來,朴不花抱着脑袋冲上去,不是找死么?
“老奴,老奴丢了陛下的脸,老奴该死…”朴不花的声音从脚下传來,不断刺激着妥欢帖木儿脆弱的神经。当丞相的欺上瞒下,当皇后的忙着揽权,当百官的忙着贪赃枉法,唯一还在努力替自己分忧的,只有这个高丽太监。虽然他的手段,是那样的无耻…
“你起來吧,朕不怪你…”深深吸了一口气,妥欢帖木儿缓缓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朕明天一早,会跟哈麻商量。让他从国库中尽量多拨一些钱财來,缓解宫里的燃眉之急。但是你以后也进來别再明着去抢了,至少,别在大都城里头抢。朕这个皇帝,不能一点儿脸面都不顾…”
“是,老奴记下了,老奴谢陛下恩典…”朴不花又磕了个头,站起來,轻轻抹眼泪。
“老东西,朕又沒拿你怎么着…挤什么猫尿?赶紧给朕擦干净了…”妥欢帖木儿笑骂。随即,又沉吟着问道,“照你这么说,这新钞,是发不得了?”
“老奴不敢…”朴不花拿出块汗巾,在自己脸上胡乱抹了几把,然后小心翼翼地回应,“老奴沒资格干涉朝政…”
“别胡扯,是朕要你说的…”妥欢帖木儿把眼睛一竖,厉声逼问。
“老奴,老奴只是觉得。前年脱脱大人开钞法,硬生生就将交钞变成了废纸。如今百姓们心中余悸未去,桑哥失里大人又急着变钞。也许他的想法有道理,可,可老百姓愚昧,未必敢明白他的道理啊…”朴不花转了几下眼珠,用尽量简单的方法语气解释。
“又是脱脱?”妥欢帖木儿的眉头再度皱紧,脸色杀气陡现。“你收了哈麻多少好处,居然一再替他说话…”
“老奴不敢…”朴不花再度“噗通”一声跪倒,头如捣蒜,“陛下明鉴,老奴是仗着您的势,才能在宫内宫外横着走。哈麻大人权力再大,能给老奴的好处也比不得您那…老奴,老奴笨是笨了点,却沒傻到连自己该护着谁都不清楚啊…”
这几句,里边可沒有一句是废话。妥欢帖木儿听了,说话的口气立刻放缓了许多,“滚起來,别跟个磕头虫一般,朕看着烦…”
“是,老奴遵旨…”朴不花脑门上顶着一个青色疙瘩爬起來,继续拿手巾抹眼泪和冷汗。
“沒用的东西…”妥欢帖木儿又横了他一眼,低声责骂。随即,又长长地叹气,“看來这钞,是不能再变了。朕的穷日子,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
“陛下勿急,老百姓的记性都不会太长。您再等上两年,等脱脱当年变钞的事情被他们忘了,新钞就可以发行了…”朴不花想了想,小心翼翼的安慰。
“又是脱脱…”妥欢帖木儿深深吸气,“朕还以为,他真有些委屈呢…可朕要是下旨杀了,肯定又有很多人不服。觉得朕天性凉薄,连总角之交都不肯放过…”
“陛下是九五至尊,何必在乎别人嚼舌头…”朴不花也跟着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全力安慰妥欢帖木儿。“况且陛下要杀脱脱,有很多办法,根本用不着赐给他什么毒酒…”
“很多办法?”妥欢帖木儿皱眉。他不是不懂阴谋,可对付一个坐以待毙的人,任何阴谋都看起來非常多余。好像自己心虚了一般,根本不敢将处置此人的理由端到明面上來!
“陛下不急,这事儿尽管交给老奴。只要陛下决心已定,老奴保证把事情给您办得妥妥帖帖的。让外人挑不出半点毛病來…”朴不花声音从耳畔传來,隐隐带着早春的料峭,令人不寒而栗。
注1:元代官制,右丞相是正一品,文官之首。平章政事是从一品。中书省右丞是正二品。
注2:至正交钞,脱脱主政时,为了弥补国库空虚,力推发行的纸钞。仅仅是将用旧日的中统交钞加盖“至正交钞”四个字,就以强行将面值增加一倍。导致纸钞彻底失去信用,沒人敢留。史载,京师料钞十锭(每锭50贯),易斗粟不可得。
第五章催命
正所谓,蛇钻窟窿鼠打洞,各有各的道行。一件让妥欢帖木儿都感到为难的事情,到了朴不花手里,却变得容易万分。上元节刚过,就有言官上表,弹劾前丞相,亦集乃路达鲁花赤脱脱帖木儿抗旨不尊,被贬职之后迟迟不肯赴任,反而勾结旧日党羽,非议朝政。。。。。
脱脱在位时几度重手打击政敌,可是沒少得罪了人。如今失了势,那些仇家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只是众人对他的党羽一直都心存忌惮,怕受到报复,所以谁也不敢率先动手而已。此刻突然御史台的言官挑了头,立刻全力跟上去,墙倒众人推。把脱脱和也先帖木儿两兄弟以往犯下的所有过失都翻了出來。
结果自然是毫无悬念,也先帖木儿以丧师辱国,结党营私,构陷同僚等数项大罪,被赐毒酒自尽。前丞相脱脱帖木儿则以劳师无功和包庇族弟等数项罪名,被从亦集乃路达鲁花赤的位置上,再降于某地下千户所从六品千户,接到圣旨后即日出发上任,不得耽搁…
再说那前丞相脱脱,去年底在山东交出兵权之后,就快马加鞭地返回大都。结果他的府邸却被朝廷下令给封了,成了软禁其弟弟也先帖木儿的囚牢,令他有家回不得,就只好从昔日下属龚伯遂手中借了一个小小的宅院,暂时安歇。
只是龚伯遂的财力也非常有限,临时腾出來的院子连丞相府的十分之一大小都比不上。脱脱自己住了进去,又想办法接來了受到牵连而丢官的两个儿子及他们各自的家眷,就再腾不出多余的地方了。他的家将、幕僚和大部分家丁,则只能自己花钱在附近租了民房去住,沒几天,就辞别的辞别,逃走的逃走,做鸟兽散了。
还有不少旧日下属,本着烧冷灶的心思不断前來慰问探望。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哈麻的丞相位置越來越稳,这些人也渐渐都不肯來了。只剩下李汉卿、龚伯遂和沙喇班等绝对心腹,还在继续留恋不去,誓于脱脱同生共死…
正月十六,四人正坐在家里围着桌子饮茶,忽然就听见外边一阵大乱。紧跟着,脱脱的大儿子蛤蝲章就满脸惊慌地闯了进來,一把拉住脱脱的手,大声喊道,“阿爷快走,阿爷快走,皇上派人來杀你了…”
“慌什么慌,为父平日教你的那些东西,莫非都教到狗肚子里头了?…”脱脱一抖胳膊甩掉自家儿子的手臂,皱着眉头呵斥,“君子死而冠不免…况且为父两度拜相,临难之时,岂能学那市井无赖行径?”(注1)
“呜……”蛤蝲章的哭声哽在了嗓子里,羞愤难当。
“你这孩子…”脱脱抬起手,给自家儿子理了理衣服,叹息着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为父又不是那平头百姓,谁都不记得他长得什么模样?纵使今日逃了,又能多活几天?行了,别哭了。去,带人把院子门开了,准备香案吧…以陛下的性情,应该不会殃及于你和你弟三宝奴…”
打发走了儿子,他又回过头來,冲着李汉卿等人轻轻拱手,“劳烦了诸位小半辈子,这圣旨,老夫就不请你们陪着接了。诸位请各自还家,等候消息。将來若是能照应两个孩子,就再烦劳照应一下。老夫半辈子忙碌国事,一直沒好好教导过他们。结果他们两兄弟一个不如一个…”
说道两个儿子的前程,他铁硬的心肠里,终于涌过了一股酸涩。又笑着摇摇头,低声道:“算了,算我沒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以陛下的性子,相信在老夫死后用不了多久,就会再想起他们哥俩…”
“丞相…”前探马赤军万户沙喇班虎目含泪,一个箭步窜上前,俯身于地,低声求肯,“末将,末将还有一些弟兄,就安置在附近。丞相只要点个头,末将这就保护着你和两位少主杀出去…”
“你啊…”脱脱摇摇头,双手将沙喇班从地上搀扶起來,“性子还是如此鲁莽。老夫要是想造反,何不在手握兵权时就反了,何必等到现在?…况且光是你知道往这附近埋伏兵马,人家哈麻和雪雪兄弟两个,就是傻子么?人家就等着灭我九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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