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梆声突然响了起来,四周的监生听到声音,纷纷向辟庸殿聚集过去。
老霍道:“博士要开讲了,今曰是在辟庸殿诚心堂大讲,咱们得赶快去,否则去得迟了,搅了博士们授课是要挨训的。”
柳乘风突然发觉,老霍若是一个监生,想必一定是个三好监生。
二人到了辟庸殿诚心堂,已经有三三两两的监生进来了,老霍轻车熟路,反正也无人理会他们,所以老霍直接拉了柳乘风到诚心堂最角落的一个地方寻了矮墩坐下。
过了半柱香功夫,所有听课的监生都来齐了,大家各自拿了笔墨放在长案上,板起腰来仔细听讲。
这时,一个穿着一件朴素长衫、五旬上下的博士从正门施施然地进来,他的身影一出现,所有监生纷纷站起,朝博士深深鞠躬一礼道:“学生见过秦先生。”
姓秦的博士风淡云清地颌首点头,脚步不徐不慢地到了讲坛,盘膝坐在蒲团上,咳嗽一声,也不用点到,只问了功课的事,随即翻开一本书来,慢吞吞地道:“今曰讲的是: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监生们都屏息跪坐,侧耳倾听。
坐在柳乘风身边的老霍一下子没了精神了,整个人像是瘪了一样,开始昏昏欲睡。
倒是柳乘风这时候居然来了精神,他突然发现,这姓秦的博士所讲的,他居然听得懂,承袭了那革职秀才的记忆,柳乘风立即知道这一段的话出处,这一段出《论语》,话中本身没有什么深意,只是孔子与弟子之间的一次平常探花。
而这秦博士的水平,显然也高深无比,只短短一句话,他便侃侃而谈,先是引经据典,引申其义,随后又是含笑着用这一段话来出题,让监生们以此破题,这种出题破题的方式,让监生一下子活跃起来,这个道:“圣人之行藏,正不易规,自颜子几之,而始可与之言矣。”
秦博士听了,微笑着摇头,品评道:“圣人之行藏破题的好,只不过后面的话不通。”
又有人道:“圣人之行藏,有如不必于藏,而舍之则藏者乎。”
秦博士想了想:“如此破题可以,只是起股、中股时只怕难了。”
柳乘风听他们对答,居然觉得很是有趣,也开始绞尽脑汁思考起来。那革职秀才的记忆,这时候居然一股脑的涌上来,让他的思路一下子清明了许多。
柳乘风抿着唇,心中想:“若是让我来答,不知用‘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这句可不可以?”
不过他这时候当然不会孟浪得说出来,只是在心里琢磨着自己的答案能不能衔接。
这一堂课,虽然只有一个时辰,可是对柳乘风看来,时间却过得极快,一下子功夫就晃眼过去,柳乘风也是闲来无事,如痴如醉地听着课,再将那秀才的记忆梳理一番,居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顿悟之感。
眼下再有一炷香时间便要下课了,那秦博士突然将手中的书本一抛,老脸一横,随即道:“国家要被歼臣所误了!”
“老夫近曰听说兵部尚书马文升以大同边警、饷费不足为由,要求增加江南诸省两税折银的数字。哼,真是荒唐,马文升这老儿是我大明的兵部尚书,不是大同的边将,如此不顾大局,亏得他还是御史出身。先朝的时候就是因为南方赋税较重,所以用折合银两的办法来减轻。如果现在再提出增加,恐怕百姓要不堪负担了。”
监生们听了秦博士的议论,俱都打起精神,一时群情激奋,有人不禁道:“马文升老而不死,越老越糊涂,朝廷养兵本就给江南诸省增添了无数负担,现在又增加两税的折银,到时候又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我擦,非议朝廷,诽谤朝廷大员!”柳乘风一下子紧张起来,如受惊的山猫一样闪过这么一个念头,身为锦衣卫,他的本能立即使他变得紧张起来。朝廷里的事,他不懂,也不知加税对不对,不过话说回来,他现在吃着锦衣卫的饭,身上戴着佩刀,总得表现出一点点的威慑,至少在柳乘风的人后随你们怎么说,可是当着人前,这般肆无忌惮的诋毁堂堂兵部尚书,这就让柳乘风有点儿紧张了。
“锵”柳乘风的手忍不住将腰间的佩刀拉开一截,这锦春刀一出,带着嗡嗡刀吟,露出半截锋利刀身。
嘈杂的课堂,被这不和谐的声音破坏,原本正议论纷纷的监生们都不禁朝着柳乘风这边看向那新来的坐探。
大家很奇怪地看着柳乘风,柳乘风也很奇怪地看着他们。
柳乘风心里想:若是他们能知错就改,我是不是该高抬贵手,只当他们方才的话没有听见?
监生们却都在想:这个人有病吗?
而这时候,昏昏欲睡的老霍也被这锦春刀的声音吓醒了,不禁打起精神,先看了看柳乘风,再看看监生,随即,开始身如筛糠一般地瑟瑟做抖起来,他的喉结努力滚动了几下,随即轻轻拉了一下柳乘风。
柳乘风不得不去看老霍一眼,只见老霍的脸色苍白如纸,不断地朝他摇头。
柳乘风这时候才发现有那么点儿不太对劲,想了想,柳乘风又将锦春刀插回鞘中去。
监生们看到这一幕,不由鄙视地看了他一眼,才纷纷别过头去,而老霍的额头上已是冷汗淋漓。
秦博士的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深望了柳乘风一眼,继续朗声抨击那兵部尚书马文升,仿佛是在向柳乘风挑衅一般。
柳乘风不禁无语,来的时候原来以为自己是猫,监生们是老鼠,现在怎么看自己倒像是一只老虎进了猫窝里被一群猫给围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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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柳呆子怒了
“老弟,方才真是吓煞人了,你知不知道,方才你抽拉出刀来,若是那些监生们趁机哄闹,你我就别想有命活了。”
课讲完了,监生们一哄而散,柳乘风和老霍从诚心堂中出来,老霍脸色苍白,犹自后怕不已地对柳乘风埋怨。
柳乘风回想到方才的场景,不禁摸了摸鼻子,道:“不管怎么说,他们也是妄议朝政对不对?”
“不对。”老霍很认真地道:“他们这是抨击时局,可是他们抨击他们的,又没有谈及到宫闱中去,莫说是去骂兵部尚书,就算骂的是内阁,又和我们有什么干系?我们是天子亲军,管这么多做什么?说得难听一些,便是那被骂的兵部尚书马文升也不会跳出来,多半被人骂了,还要陪个笑脸,表现一下尚书的气度,你又何必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柳乘风被老霍的一大番道理说得哑口无言。
老霍看了看天色,道:“到正午了,咱们寻个地方吃饭,下午得赶早来,今曰下午吏部侍郎王鳌王大人要进国子监讲学,若是去得迟了,说不准又要丢人现眼了。”
柳乘风现在还属于学习阶段,发现自己跟着这老霍还真学到不少东西,他脸皮厚,哪里不懂就开口问,而这老霍也知无不言,似乎和柳乘风颇为投机。
柳乘风心里想:这或许就是患难兄弟吧,这老霍嘴巴如此利索的人,一个人孤单地呆在国子监里,也只有自己来了才有个人陪着说说话,也真够可怜的。
老霍领着柳乘风出了国子监,来到靠近国子监的一条街坊,老霍寻了个茶座,似乎和这里的伙计很是相熟,大喝一声:“来三盘糕点,一壶茶。”
说罢二人各自坐下,看来今曰中午只能在这儿将就吃了,柳乘风发现这茶肆座椅油腻腻的,桌面上还有油腻星子,心里不禁恶寒,却也装作无事的样子,等伙计端来茶,柳乘风亲自给老霍斟上,又开口问:“方才说吏部侍郎王什么大人要来讲学,这姓王的又是什么名堂?”
说到吏部侍郎王鳌,老霍先是左右瞅了瞅,才压低声音道:“按理说,一个侍郎对国子监算不得什么,这国子监里抨击内阁大臣也是家常便饭,咱们弘治朝的几位阁臣,从李阁老到刘阁老,哪个没被他们骂过?唯独这位王鳌王大人,却是无人不服,你知道为什么吗?”
老霍对这京师上下人物的典故可谓信手捏来,柳乘风对这老家伙算是佩服到五体投地了,忍不住道:“为什么?”
老霍眉飞色舞地道:“这位王鳌王大人自小就是神童,学问极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据说他只有十六岁时写出来的文章,就在国子监里传诵,一时洛阳纸贵,人人都以抄录他的文章为荣。”
柳乘风不禁深吸了一口气,这人不要说在这个时代,便是在后世,只怕也是相当牛叉,想像一下,若是一个初中生写的作文居然能让清华北大的学子四处抄阅,这已经不是神童那么简单,快要成妖怪了。
老霍继续道:“此后到了成化十年,这位王大人又在乡试中取得第一名。翌年,直接会试又取得第一名“会元”,殿试则是获得一甲第三名,一时盛名天下。”
老霍说了这么多,柳乘风算是对王鳌有了印象,总而言之,王鳌是个牛人,而且还是很牛很牛的牛人。
老霍随即含笑道:“此后王鳌一飞冲天,年纪不过四旬,已累官到了吏部侍郎,更何况他还兼着东宫侍讲学士,这就是太子的恩师了,当今陛下唯有张皇后一个妻子,并无嫔妃,而张皇后共育有二子,少子早夭,从子之后,这大明朝的皇子只有太子殿下一人而已,太子殿下迟早是要登基的,作为太子恩师,王鳌入阁拜相也只是迟早的事。所以说,这位王鳌王大人不但在国子监里无人敢惹,便是在朝廷里,几个阁老见了他也都是客客气气,不敢简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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