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他面前等待着的,竟不是靖王独自一人。
“见过靖王殿下。列将军也来了……”尽管稍感意外,但梅长苏旋即了然,上前招呼,“苏某残躯病体,多日沉疴,只怕误了殿下很多事,还请见谅。”
“先生快请坐。”靖王欠身相迎,“先生还在养病,本不宜打扰,只是有件事着紧,不得已前来,请先生出个主意。”
“殿下客气了,”梅长苏开门见山地道,“是为了新近被捕的卫峥之事么?”
靖王不由一惊,“先生怎么知道的?”
梅长苏凝目看着侍立在靖王身后,神情忧急的中郎将列战英,淡淡一晒道:“苏某奉殿下之命,追查当年赤焰旧案,敢不尽心?不过卫峥被捕一事也是数天前才知晓,江左盟虽尽力相救,却未能成功,让卫峥被押进了京城。想来到今日,殿下也该得到消息了,何况据苏某所知,列将军当年与卫峥交情不错,既然特意跟来,那就肯定是要谈这件事的了。”
“不错不错,”列战英急道,“确是要谈此事。我本以为卫峥已蒙冤惨死,万幸还在人间。只是如今他身陷囹圄,命悬人手,须得加紧营救才行。王爷常说先生智计天下无双,还请劳神费思,指点一二啊!”
“列将军故友情深,让人感动。可是将军如今是靖王府中第一心腹,应该万事首先考虑殿下的利益才是。”梅长苏有意放慢了语速道,“所谓蒙冤,也只是我们在这里说说罢了。在明面上,卫峥的身份就是逆犯,谁也否认不了,将军可以为然?”
列战英急道:“就是因为他背着逆犯的罪名,才要……”
“请将军稍安。”梅长苏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你的心情我明白,但请将军细想,无论我想出什么主意来,最终都是要殿下出面去实施的。这些年为了赤焰之案,殿下受了多少打压委屈,想必将军清楚,他这一出面,难免引发陛下的记忆,断了如今恩宠在身的大好局面。”
“今天在御前,我已经为这件事惹恼过父皇了,”靖王硬梆梆地道,“所以苏先生已不必瞻前顾后,还请先想个办法解决危局才是。”
“是吗……”梅长苏看他一眼,“先请殿下详叙具体情形。”
靖王记忆力不错,从进殿后开始讲起,每个人说什么话基本都复述出来了,讲到最后,脸色越发的阴沉,显然又勾起了怒意。
“殿下,”梅长苏摇头叹道,“夏江是在设圈套引你入围,你没察觉吗?”
“我知道,”靖王咬了咬牙,“可是对我来说,有些事情不能苟且。”
“今日夏江与誉王本想安排你与陛下激烈冲突,可是中途被打断,你也有所克制,所以他们并没有取到预先的效果,想必有些失望。不过既然卫峥还在他们手里,这个先手他们就占定了。无论殿下你采取什么方式营救卫峥,都会落入他们的彀中,殿下可知?”
靖王点点头,“这个我当然明白。赤焰旧案,是横在我与父皇之间最深重的阴影。夏江以卫峥激我行动,就是为了让父皇明白,我的心里还是怀着旧恨,想要翻案的,一旦给了我权势与地位,我便会是一个对父皇有威胁的危险皇子,因为不管怎么说,在当年这桩案子里,责任最大的人,就是父皇他自己。”
“殿下心里明白就好,”梅长苏的眼睛如同结冰的湖面般又静又冷,“你素来同情赤焰中人,这个态度天下皆知,从这一点上来说,今天你与陛下的冲突很正常,他不会多想,也能忍得下来。但殿下必须明白,这种程度已经是极限了。陛下可不是心肠绵软的人,一旦他觉得你真正挑衅到他的权威,他便会毫不留情地处置你,绝不会有半点犹豫。这样一来,祁王当年的殷鉴,就在殿下您的眼前。”
“那……”列战英轮换着看他们两人,吃吃地插言问道,“卫峥到底怎么办?”
梅长苏有些艰难地闭了闭眼睛,缓缓道:“殿下如今的大业是什么,列将军心里清楚。对于卫峥,难舍的只是情义而已,就利益而言,救他有百害而无一利。殿下要谋大事,自然要割舍一二。”
列战英脸色一白,却又找不出话来反驳,嘴唇嚅动半天,方挤出几个字:“不……不救吗?”
“好了,战英,”靖王脸色清冷地站了起来,“我们走吧。”
“可是殿下……”
“苏先生的意思,不是很清楚了吗?”靖王冷笑着,每个字都似从齿缝间迸出,“我居然曾经以为,苏先生是个与众不同的谋士,没想到此时才看清楚,你也是动辄言利,眼中没有人心良识的。我若是依从先生之意,割舍掉心中所有的道义人情,一心只图夺得大位,那我夺位的初衷又是什么?一旦我真的成了那般无情到令人齿寒的人,先生难道不担心我将来为了其他的利,也将先生曾扶助我的情义抛诸脑后?事到如今,先生既不愿援手,我也无话可说,你曾派江左盟拦救卫峥,也算尽心,此事就当我没有开口吧。”
“殿下!”梅长苏急行几步,挡在萧景琰之前,却又因为气息不平,一时难以接着说话,剧烈咳喘起来。靖王虽然愤怒,但见他病体难支的样子,也有些心软难过,便停下了脚步,没有强行离去。
咳了一阵,梅长苏调平气息,低声道:“听殿下之意,是决定要救卫峥了?”
“是。”
“哪怕为了救他代价惨重,甚至可能把自己拼进去也未必救得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
“卫峥只是赤羽营的一个副将,这样值得吗?”
“等我死后见了林殊,如果他问我为什么不救他的副将,难道我能回答他说不值得吗?”
“殿下重情,我已深知,”梅长苏忍着情绪上的翻滚,深吸了一口气,“但还是不行。”
“什么?”靖王正要发作,便被一把按住。虽然按在臂间的那只手绵软无力,他却不知为何没有挣开。
“殿下不能去救他,你也救不了,”梅长苏直视着靖王的眼睛,语调坚定地道,“我来吧,我会想办法,把卫峥救出来的。”
第六卷 刀光剑影 第十六章 对错
“你?”靖王全身一震,一时有些不知该怎么反应,“你怎么救?”
梅长苏暂时不答,缓缓踱步到东墙边。这里粗糙的石制墙面上悬着一柄装饰用的长剑,他伸手将剑身抽了出来,雪亮的寒光映照眼睫,再微微屈指轻弹剑尖,颤出清越龙吟。
萧景琰顿时明白,稍稍吸了一口冷气:“你准备硬抢?”
“不错。”
“可那是悬镜司的大牢啊!森严谨备更胜天牢,更何况这里毕竟是京城。”
“我知道这是下策,但问题是真的有上策吗?”梅长苏的脸色冷肃得如铁板一块,“陛下是绝不会恩赦卫峥的,所以在他面前的任何努力,得到的都是坏处,反而正中夏江与誉王挑拨你们关系的下怀。这本来就是一件无论如何都要付出代价的事情,岂有不伤不损万全周到的法子?既然决定要做,自然要速战速决,越拖得久,刺就扎得越深,不见血光,如何拔得出这根刺来?”
“既然如此,我不能让先生的江左盟独自来做。”靖王挺直背脊,凛然道,“我府里都是血战出来的汉子,没有这么躲事的。”
“殿下说的是,”列战英也沉声道,“别的不说,至少我是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只要能救出卫峥来,末将愿供先生驱遣。”
“驱遣你去做什么?送给夏江当作人证拿到御前控告靖王府参与劫囚吗?”梅长苏毫不客气地道,“悬镜司高手如云,一旦让你或靖王府的其他人去了,你们可有绝对把握不落入敌手?”
他这话说的直接,列战英不由涨红了脸,一时答不出来。反而是靖王神色安然,慢慢道:“其实事到如今,我怎么都脱不了干系了。除了我以外,这京城里可还有第二个人会如此大动干戈去救卫峥?所以就算夏江没有捉到我的人,只要他说是我在幕后指使的,父皇多少都会信上几分。”
“这倒是,”梅长苏道,“夏江这招已是将军之棋,既使我们的行动再缜密干净,一旦有人要劫夺卫峥,陛下怎么都会怀疑到殿下你的身上来。再说强攻悬镜司劫囚毕竟是一件过于挑衅皇权威严的违逆举动,必然激起陛下对赤焰旧部余力的忌惮。而殿下你偏向赤焰军的立场是众所周知的,所以这份忌惮头一个就要落在你的头上……总之,恩宠即将结束,殿下恐怕要准备好再过一段受冷落打压的日子了……”
他说的这般严重,偏偏又句句是在理的实话,并无夸张之处,靖王面上还未露什么,列战英已冷汗涔涔,忙道:“先生既然分析得如此清楚,可有什么化解的法子?”
梅长苏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出了好半天的神,方长叹一声道:“我尽力吧。”
萧景琰是个性子坚毅执拗之人,越是到了逆境越是百折不弯,此时见到列战英眸中惶然,梅长苏疲惫虚弱,心中的斗志反而更加灼烈如火烧一般,决然道:“成事在天,谋事在人。不到最后一刻,我绝不轻言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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