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秉正色道:“有何不可能?依照朝廷祖制和郡国典章,分封郡国的国君有权任免治下各县官员,只需事后向朝廷报备即可,子鉴虽说出身于没落寒门,但文武全才,德名广播,兼之治家有道,宽厚勤勉,担任我琅琊国偏僻一偶的区区县令有何不可?只是……”
说到这,程秉狭长的眼里露出几许愧疚:“子鉴啊,你素来对本官鼎力支持,本官亦不能愧对于你,说句心里话,这个管辖方圆百里的县令不好当啊!黄巾暴乱以来,各州各郡有识之士深忧天下大乱,纷纷以各种理由辞官归隐,朝中阉人把持朝政,迷惑圣上,弄得整个大汉官场天昏地暗,惶惶不可终日,兼之朝廷之税赋日益沉重,处罚日益严苛,各地官员为之色变,深恐殃及性命,祸及家族,纷纷挂冠而去了!”
“我琅琊国虽然境况稍好,但数月来亦是流民遍地,暴乱频发,国君身边已有数名从事悄悄告老还乡了,王国北面之诸县、东武、姑幕三县,半年多来被黄巾暴民毁得千疮百孔,几乎没人愿意前往以上三县为官啊!本官有自知之明,做做学问吟诗作赋,弄些经文释义什么的还凑活,但绝不是做地方官的料,而且本官这个县令只是暂且代领,终究还是要回到国君身边的,可数月来没人愿意接任,如今流民滔滔而来,旷野哀鸿一片,更没人愿意接过这付重担了,兼之本县连年亏空,府库官仓空徒四壁,若有不测如何是好?急煞人啊!”
程秉长吁短叹无力摇头,自己都没心情说下去,感叹良久缓缓拐出书案,走近忐忑不安的刘存,轻轻拍拍他的手臂,看着他的眼睛诚恳地说道:“子鉴啊,虽然本官与你交情不深,但本官知你胸有锦绣,绝非池中之物,只是缺个机遇罢了,如今这个县令之职非常棘手,对别人来说满是艰险,做不好恐怕还有性命之忧,因此诸公唯恐避之不及,可对子鉴而言,未尝不是个机遇啊!至于如何抉择,子鉴自己定夺吧,不管日后如何,本官都会把子鉴当成朋友看待。”
刘存真的感动了:“恳请大人明示,学生需要做点什么?”
程秉开心地笑了:“什么也不用,在家等消息即可,对了,若是可行,再送本官一套‘金刚陶’茶具吧,家母很喜欢,两月前,本官把你家总管送上的那套金刚陶茶具托人带回敬奉家母,家母欢喜不已,极为珍视,谁知家母数日前来信,痛心地说打碎了个杯子,不成套了。”
刘存后退一步,恭恭敬敬深施一礼:“大人,学生回去就上山选料,定会在半月之内,给大人送来一套天底下独一无二的茶具!”
程秉惊喜不已,抬起手郑重致谢:“先谢过子鉴了,本官定会在信中将子鉴的高义禀报家母!”
次日下午,回到珠山坳口的刘存停下脚步,顶着烈日坐在石头上,默默俯瞰山脚下一排排整齐宽阔的红砖青瓦工坊、小河两岸整齐排列的一栋栋民居,以及五百亩开始泛出金光的稻穗和数千亩绿油油的田地,忽然感觉自己如同身处梦境一般。
来到此地整整半年时间,刘存每一天都过得很沉重,可如今回想起来,忽然发现过往一切如同弹指间的虚幻景象一般。
此时的刘存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几许欣喜、几许满足、几许忧患、几许恐惧……似乎更多的还是沉重,重得令他难以喘息。
“主上——”
刘存猛一回头,看到三十余名伐木的青壮恭敬地向自己弯腰行礼,悄悄吸口长气站起来:“不是规定午时不用开工吗?怎么上来了?”
众青壮面面相觑,中间一名身材敦实手臂粗壮的中年汉子上前行礼:“主上,乡亲们天天都叨念主上的恩德,每个人都不愿歇息,连女人们都抢着干活,时时告诫家中能进蒙学读书的孩子们,不能忘记主上和主母的恩情,小的也和弟兄们说了,要是偷奸耍滑,就不配做人,所以大家只要有力气,都愿意多干一些。”
刘存的眼睛湿润了,他转向身后的大海遥望良久,再转过身时已经恢复正常:“正午日头太毒,找个阴凉地方歇息吧,大家的心意我领了,但不愿看到大家天天累死累活的,人活着为了什么啊?除了以劳作换取粮食和酬劳之外,还需要看顾家庭孝敬父母,需要妻子,需要孩子,需要过得舒心,需要繁衍生息,开心地看着自己的子孙一代代地传承下去。”
一群汉子听得双眼发红,刘存动情之下喃喃而语:“我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这么多话,可这些都是我的心里话,虽然平时咱们彼此从没说过话,但我心里从没把你们当成奴仆,而是把你们当成自己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不管你们信不信,这是我的心里话,唉!算了,不说了,你们去歇息吧,我刚从城里回来,觉得很累,也要回家了。”
刘存说完跳下牵着马缓缓下山,没有心机再回头看一眼,不知道所有汉子都冲他背影跪下,一个个满脸是泪,哭得如同孩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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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命运的抉择
刘存真的很累,回到家里洗漱过后,一头倒在榻上睡着了。
孙婉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点燃自制的一根驱蚊香,懂事的妞妞悄悄趴在母亲身边,看着轻轻打鼾的父亲捂嘴直乐。
后院银杏树下,二十多名被刘存收为武学弟子的幸运少年整齐地席地而坐,专注地望向正前方的黑板,盯着大师兄刘振用粉笔写在黑板上的十个个字,随后提起细竹竿做成的笔,在各自面前的沙盘上跟着书写。
距离此地百步之遥的寨子里,此刻也没有往日的喧闹,王家寨资格最老的三十余名男性原住民齐聚老王叔家正堂,一个个神色凝重忐忑不安,很长时间没有人开口,屋子里的气氛非常沉闷。
须发灰白的三老之一的王四叔坐在老王叔右手边,粗糙的大手捧着刘存送他的弯把陶杯,陶杯里盛着如今已被所有人喜欢的野茶,他那双似乎睡着的眼睛一直盯着杯中泛绿的茶水,和数十年来的习惯一样,双唇紧闭沉默无声,不到关键时刻不会开口,哪怕开口,也只是用最少的言语,表达自己肯定或否定的态度。
看到长时间没人说话,众星捧月中的族长老王叔幽幽一叹:“这段日子,你们大多数人都找过我诉苦,有的埋怨说,南面大山下的人越来越多了,修建的红砖青瓦房子一排又一排,从南面山脚下的两条小河上游一直排到下游的海边,他们抢着开垦了越来越多的田地,还修建了一条条连通东西南北足足五丈宽的道路和石桥,每一户人家懂事的孩子,都能进入新寨子中间那座宽大的蒙学读书,所以,咱们寨子的不少人觉得刘存偏心,觉得他忘了当初咱们收留他一家的恩情,不再帮助咱们王家寨了。”
停顿片刻,脸色阴郁的老王叔继续说道:“还有人对我说,咱们村的日子越过越好,家家户户住进了新瓦房,田地比半年前多了十倍不止,五个陶窑每月能烧出五千件亮闪闪的黑陶,每户每月都能从商队得到五万钱以上的分润,有了婆娘,有了小妾,还有了牛马和家奴,啥都不缺了,干脆挑明单干算了,和南面的新村划定土地界限,再立上界石,商队也要分出来,反正商队里的近半人是咱们王家寨人,这几个月走遍了南北八个县,买卖越做越大,已经熟门熟路了。”
“也有人说,刘家哥哥宽厚仁义,没有他就没寨子的今天,他也绝不会不管咱们,要是谁心里有不痛快,完全可以找刘家哥哥好好商量,大家都是一家人,不能分开,不管今后的日子是甜是苦,谁也不离开谁,只有这样,咱们寨子所有的老老少少才会过得安稳,往后日子才有依靠。”
陈述了以上三种意见,老王叔停下环视一圈,然后端起面前矮几上的茶水缓缓喝几口,似乎没听到堂中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的议论声,放下杯子侧身与右手边的王四叔耳语几句,看到王四叔微微点头,再转向左手边,细声征求村中最老的猎手王六叔的意见。
堂中交头接耳的人慢慢安静下来,不少人望向了坐在王六叔下首位由始至终沉默寡言的王杞,似乎在期待从没有表明自己态度的王杞说出心中想法。
可王杞始终没有半点反应,直挺挺地跪坐在草席上,紫红色的脸膛没有任何表情,半闭的双眼视线朝下,如同道士打坐一般,眼观鼻,鼻观心。
老王叔无奈之下,终于打破沉默,这一次不是自说自话,而是望向侧边的王杞:“杞子,这两个月你不是跟随商队外出,就是到南面新村查看,每次回来都心事重重的,然后闷在家里谁也不见,我知道你有想法,各位村老和我一样,想听你的意思。”
王杞恭敬地向老王叔施礼,挺直腰板大声通报一个涉及所有人利益的消息:“因为进入咱们这片地方的人口越来越多,外面传言县衙正在商议,把南面大珠山直到北面小珠山以东的近百里地界所有村寨,合并为一个乡,由各村寨自行推举蔷夫、乡佐、亭长和三老。”
满堂一片惊呼,老王叔等村老更是吃惊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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