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男子,身量颀长单薄,看上去文质彬彬。他头戴白玉簪,穿着玄色镶宝蓝色撒花锦缎直裰,脚穿皂靴,白净文弱。他手里,牵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儿。
沈南华也有个八九岁的幼弟,平日很疼他,故而那牵着男孩子的男子,就吸引了沈南华的目光。
除了单薄文弱,一看就不可能会骑术马球,沈南华也看不出其他的,就转移了目光。
不成想,片刻后,那男子也牵着男孩儿,上了二楼,进了沈南华和蔡书闲隔壁的雅间。
二楼的雅间,比较简单,隔着薄薄的竹板,挡住了彼此的视线,可是谈话能听得见。
“......二叔二叔,咱们望县没有这样的马球场!”沈南华听得男孩子如是说,不由微讶。
沈南华也是望县人。
她就是望县那个“一门两进士、合族三举人”南桥巷沈家的。
居然在姚江的马球场,碰到了望县人!
她不由在心里轻笑,这真是缘分。想到这里,又觉得有点尴尬,毕竟和陌生男子有缘分,会引人往香踪艳迹方面遐想。
“你怎知没有?”雅间隔壁,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他的声音文雅柔和,似春风般和煦。
虽说好听,却少了点阳刚之气,沈南华这样想。
“......井蛙不可言海,夏虫不可语冰。没见过的东西太多了。见过可以说有,而没见过不能说没有。”男子又道。他并非训诫孩子,而是用种温和得近乎同龄人的声音,和男孩子说话。
他说道理的时候,也是漫不经心的语调,虽然话有点绕。
沈南华第一次觉得,不是文绉绉的话,也能绕成这样,真有趣。
她再仔细想想那句不太通顺的话,实则挺有道理的。
“知道了,二叔!”隔壁男孩子声音脆脆的,笑嘻嘻回答着。听得出,他们叔侄感情很好。
那叔侄俩,应该是生活在一个温馨舒适、又小富知礼的人家。他们声音里透出语态温柔、情绪愉快,看得出他们平时就很快乐。
这种快乐,不是伪装的,而是实实在在印在他们的言谈举止里。
沈南华眼眸微黯,她很羡慕。
“......二叔,方才八舅舅好吓人!他回头要打那个大个子吗?”小男孩又问。
这话一说,蔡书闲也竖起耳朵听。
八舅舅,就是李八郎李永容,蔡书闲未来的良人。
“要打的吧。”男子笑着道,“嚣张,就该欠抽嘛。不过,拳脚上打架有失体面。在马球上抽他,才赢得光彩。”
“八舅舅他们会赢吗?”小男孩又问。
“难说啊。”男子笑道,“我没过你八舅舅打球,也没见过那个大个子打球,不知他们彼此的球技,不好说......”
“原来二叔不知道。”小男孩调皮的说。
“嗯,不知道呢......”男子坦然回答。
知道不意味着博学、不知道也不意味着寡闻,所以他无所谓。隔壁的沈南华和蔡书闲听了,都不由摇头。
这人,有点懒怠,什么都不争似的。这种不争,若是年长的男人,可以说句心静如水;但是十六七岁的男子,就有点不思进取。
小姑娘们,都会觉得年轻男子不思进取不太好。
年轻,就该努力上进。
蔡书闲看了眼沈南华,见沈南华侧耳倾听,颇为认真的样子,就低声说了句:“南华姐姐,隔壁那个人,也是望县的,你识得他么?”
沈南华回神,轻摇螓首。
她是大家闺秀。亲戚家的男眷小时候见过,长大了有些也不认识了;至于外男,从何认识?连见都没有见过的。
隔壁有了人,她们说话的声音就轻柔了几分。
“......你不是李八的亲戚吗?”倏然,有个男子声音粗犷,在隔壁雅间的帘外响起。二楼的这种雅间,没有门的,只是悬着半截青稠布帘幕,堪堪挡住些许。
有人从门口路过,若是有心挑衅,可以不请自入。
说着话儿,已经有四五个人,挤入了陈璟和陈文恭这小小雅间。
“是。”陈璟没有起身,表情平淡看了眼这几名男子,淡淡笑了笑。
他们都是方才那个杜世稷的朋友。
杜世稷,就是个子高大的挑衅者。
“幸会幸会。”为首的男子轻摇了手里的折扇,笑道。他嘴里说着幸会,却没有行礼,态度倨傲。他叫莫炳,二十来岁。他的笑容里,总带着几分阴刻。哪怕他说着幸会,也不会让你感觉到他的善意。
虽然他根本没有善意。
“幸会。”陈璟也道。他也没站起来,也不曾行礼。
“不知尊姓?”莫炳含笑,又问了一句。
“姓陈,陈央及。”陈璟道。
莫炳这才报了自己的姓名。
他身后跟着四名男子,也各自通报了姓名。
“陈兄可介意,一同观球?”莫炳问陈璟。
这雅间,最多容纳四人。
现在屋子里六个大人,一个孩子,挤得挪不开脚。
“介意的。”陈璟一本正经,看着莫炳道。
“噗......”隔壁雅间,倏然传来一声轻笑。那声音,有点像女子。
陈璟这屋子里的几个人,不由往隔壁那面墙看去。
第042章第一局
发出笑声的,是蔡书闲。
她和沈南华一直偷听隔壁谈话,知道陈璟牵着的那个孩子,是李八郎的外甥,心里就怕偏向他们叔侄,怕他们俩吃亏。
然后,就听到了陈璟说“介意”。
蔡书闲觉得好玩,忍不住笑了。
笑完后,又心下一惊:她们能听到隔壁说话,隔壁肯定也能听到她的笑声。她倒不是怕什么,只是不想隔壁人听到动静,过来寻事。
闹起来,蔡书闲是不会吃亏的。她二哥坐镇的马球场,每个下人都认识她。谁敢在这里惹她,不死也要褪一身皮,她哥哥很疼她。
饶是如此,蔡书闲也不太想闹起来。一旦闹起来,旁人就会知道。蔡书闲也不怕别人知道,可今天李八郎在这里......
她不想李八郎留意到她这幅打扮。
怀|春的少女,总是忐忑,怕心上人看到自己不恰当的装扮或者举止。
略等了等,隔壁传来了脚步声。
蔡书闲脸色微紧。
沈南华抿紧了唇,全神戒备。
那些脚步声,并不是往东,而是往西。
莫炳他们一行人,去了陈璟雅间隔壁的雅间,没有来打扰发出笑声的蔡书闲。
蔡书闲和沈南华都微微舒了口气。
能来望平阁球场玩的,多少是有点家底的。有家底的男人,就有些见识。女子敢混在二楼,而不是上三楼,必然是有恃无恐。
既然有恃无恐,就惹不起。
“算他们有眼色......”蔡书闲拍了拍惊魂未定的胸膛,轻轻吐了个舌头。
沈南华淡笑。
隔壁的陈氏叔侄俩,没有再说话。
场上的两队竞赛终于结束,退了出去。
接下来,就是李八郎和杜世稷各带了一队人马,在击鼓声中,登上了球场。
鞠杖装饰华美,在日照下褶褶生辉。两队人马斗志高昂,看客们都能感觉到,故而箭楼上下的气氛也活跃起来。
“......单球门还是双球门啊?”陈璟看了半晌,只看到南边有个置板,置板下面开孔,加网为囊,就是球门。北边离得太远,他看不清。这个马球场,足有后世足球场三倍大。
马球有单球门和双球门两种玩法,不知这个年代是玩哪种。
他不太明白,所以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故意放大。
隔壁莫炳他们听到了,有人反问:“什么是双球门?”
陈璟就知道,这个年代的马球,是玩单球门的。
单球门的竞争,会更加激烈;而前锋的作用也越发大,后卫的作用削弱。
鼓声如雨,一声急过一声。
两队人马就位,鼓声骤歇。
一个穿着长靴、灰鼠色束腰袍子的男子,在寂静之后,登上了球场。他有点矮,黝黑的额头,双目炯炯,一副精明干练模样。他叫蔡书渊,是蔡家的嫡次子,帮助家族打理这望平阁球场。
杜世稷和李永容的球队,是姚江县城里水平较高的,今天又是第一场不错的竞赛,所以蔡书渊亲自开球。
开球之前,他说了些客气话,无非就是感谢诸位看客捧场,也把杜世稷和李永容两队人马吹嘘了一番。
“......杜兄和李兄立下誓约:若是一方赢球,另一方需将自己的骏马奉上,且受胯下之辱。”最后,蔡书渊道。
原本,看客们耐着性子,等蔡书渊说完这些废话,他们都心不在焉。但是蔡书渊最后一句话,似巨石投入湖心,掀起阵阵涟漪。
四周箭楼上的看客们,都兴奋起来,交头接耳,嘈嘈切切,情绪高昂。
他们都喜欢看热闹。
“胯下之辱......”有人摩拳擦掌,等着看这么一幕。
那定然精彩无比。
这个赌约,是方才李永容和杜世稷在门口狭路相逢时说的。
现在被望平阁的东家公然道出,谁也不能赖账了。
这是玩真的了!
“要是输了,就是输了十八匹骏马......”陈璟在心里想。
马球比赛,不仅仅考验球员的骑术和球技,更考验马的速度和耐力。每场比赛分为三个环节,一个环节半刻钟,最后算进球数来判断输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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