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明微微笑道,“这是小事,对袭扰营盘的反军悄悄布下大,狠狠宰他们一回就老实了,至于城中反军如何骚扰我们,我们想个法子骚扰回去便是,咱们不得安宁,他们也别想消停,这些事情军中将领都应该知道怎么做。”
王洪只觉得自己的脚下在摇晃,炮火依然猛烈,但漫天倾泄的炮火却仿佛只针对自己脚下这一段城墙,连头都不用伸出去查看,王洪的俏脸已然变色。
“不好,明廷集中炮火欲轰塌下面的城墙!快,城下再调两千人上来,民夫准备沙袋堵口子!”
话音刚落,轰的一声巨响,城头一阵山崩地裂般的摇晃,王洪前方不足十丈的城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垮塌。
城头所有反军短暂寂静了片刻,每个人眼中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竟然生生用火炮轰开了六丈厚的城墙,明廷的火器竟厉害到这般地步了?
房县,何来胜算?
“堵上缺口!”王洪厉喝,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民夫和反军将士忙不迭前赴后继朝垮塌的缺口填堵沙袋时,城外京营大军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杨明遥望城头那抹柔弱而绝望的身影,疲累地闭上了眼睛。
“唐四……”
“在。”
“擂鼓,攻城!”
“是。”
排山倒海般的喊杀声里,朝廷三军将士们扛着云梯,手里扬着钢刀,如潮水般向那道缺口涌去。
胡一刀一马当先,一柄丈长铁枪舞得虎虎生威,击飞了城头无数射向他的冷箭,护城河已干涸了四成,胡一刀跳下护城河奋力前游,很快游过河水,城墙缺口处数百反军将士哇哇大叫着冲杀出来,胡一刀毫无惧色,一柄长枪左挑右刺,勇不可挡。
固若金汤的县城被火炮的蛮力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守城的优势已渐渐消失殆尽,朝廷和反军将士不可避免地直接冲突上了,反军毕竟只是反军,他们的组成皆是一些失地的流民,囚犯和响马,人员组成繁杂且没受过良好的训练,火炮轰开的那道缺口,似乎同时也轰开了他们内心仅存的那一丝坚持。
无数反军堵住缺口抵抗京营将士时,也有无数反军见势不妙扔下了兵器,或像普通百姓一样抱头蹲在城中帐篷里,或索性向北城门跑去。杨明围城时仍是千百年传下来的围三缺一的老法子,放开北城门的口子就是为了给城内反军留一线生机,不使他们豁命相搏,所有胆小怯战的反军纷纷逃向那一扇唯一能带给他们生路的城门,城墙这边的压力顿时减少许多。
反军的抵抗越来越弱,甚至在缺口处一度被将士冲破缺口,又被反军将士用头撞用牙咬,将他们逼了回去。沙袋一袋又一袋被城中百姓从城头扔进缺口,一个个面色凝重或惶急的百姓扛着沙袋没命地往缺口里填,试图将这个火炮轰塌的城墙缺口堵上,似乎只有堵上了,他们才能获得生机。
一名年约七八岁的小孩赫然也在死命拖着一袋比他重好几倍的沙袋,他全身只穿着单薄的粗布衣裳,赤着双脚,衣裳褴褛如同叫花子,臂腿也瘦得像冬天里的芦苇杆,弱小的身躯显然拖不动沙袋,而他却仍像一只搬山的蚂蚁,拼尽一切力气将沙袋往缺口里拖。
啪!
小孩狠狠摔在地上,额头被摔出一道血痕,小孩也不呼痛,犹不放弃地拖了拖沙袋,沙袋仍然纹丝不动。
☆、第一百二十二章 谁对谁错?
小孩终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娘,娘……官兵要来杀我了,我好怕,你们在哪儿啊?”
搬着沙袋填缺口的大人们匆忙走过他身边,投给小孩悲悯的一瞥,显然小孩其实早已是孤儿了,他的父母或许很早以前便死在官府的苛政下。
心情像铅块一样沉重的杨明静静站在城墙缺口不远处,看着城头上络绎不绝不顾生死搬扛着沙袋的百姓,杨明的心愈发沉重,他甚至感到一种深深的发自骨子里的颤栗。
这……就是民心吗?
王洪,你和我到底谁赢了这一战?天色很阴沉,北风呼啸吹过房县城头,城头那面“王”旗猎猎作响,城墙被火炮轰塌了,但帅旗仍然屹立不倒。
城墙缺口只塌了两丈见方,官兵和太平军反军双方将士同时堵在这两丈宽的缺口处,一方拼死进攻,一方拼死守卫,伴随着无数惨叫声,缺口中间的尸首也越积越多,地上稠粘的鲜血被无数人踩踏,分不清敌我,反军在为自己挣命,京营在为自己搏军功。
王洪怔怔站在城头的帅旗下,魂魄仿佛已出了窍,看着城下互相杀戮拼命的将士,看着远处犹自散发着硝烟的炮口,这一刻他已心如死灰。
是非成败一场空,原来杨明早有能力一举击破房县,只是朝廷一直没有任用他而已,如今杨明已经取得了诸位大臣将军的一力支持,而杨明能做主之后,经过短期的整合,击破房县已经易若反掌,只是想为太平军留下一条生路,一直留着后手而已,争什么天下,构什么皇图,其实只是一个天大的笑话,……终究是大明的天下啊,自己和李原只是搅乱了一池春水的小石子而已,涟漪过后,不留痕迹。
一名扛着沙袋的老人匆匆经过他的身边,肩上的沙袋不小心撞了他一下,撞得他微微踉跄。
老人不禁回头,看着王洪没有灵魂仿佛只剩一具躯壳般的身躯,老人泪眼婆娑,扔下沙袋扑通朝他跪下。
“王元帅,城要破了,我们都知道官兵入城后大家是什么下场,十数万百姓的性命系于你一身,满城百姓求你振作,振作啊!”
说完老人起身扛起沙袋,往塌掉的缺口处一扔,头也不回继续搬沙袋去了。
浑浊的老泪滴在王洪脚下,他的心仿佛中了箭一般绞痛。
一支利箭从城外射来,疾若流星,这支箭显然是明军神射手所发,幽亮的箭头直指王洪面门。
身后的侍卫大惊,急步上前反手挥刀,箭矢被磕飞。
城外的神射手仿佛不死心拉弦又是一箭,帅旗应声而倒。
城下双方鏖战的将士忽然一阵寂静,片刻之后,朝廷将士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房县已破,帅旗已倒!帅旗倒了!”
“二十万展丹谷逝去的将士们,你们安息吧……”
反军将士却一脸绝望,人人脸上现出死灰色。
在这个冷兵器时代,帅旗就是军心,就是信仰!
王洪仍呆呆站在城头,那面倒下的帅旗离他只有五步,然而他却动也不动,这五步他始终跨不出去,他的信仰在帅旗倒下之前已率先倒下了。
一道佝偻的身影踉跄上前,虽迟缓,但坚定。
在双方将士惊愕的目光里“王”字帅旗被他俯身拾了起来,重新插在房县城头,硕大的黑色旗帜迎风招展飘扬。
“帅旗没倒!”这老人泪流满面,目光充满了哀求:“义军将士们,帅旗没倒,全城百姓仍在,求你们把官兵赶出去,给满城老少挣一条活路!”
“王元帅……”老人面朝王洪跪下头磕得砰砰响:“王元帅!振作起来!帅旗没倒……”
话未说完,城外一支冷箭嗖地一声,射穿了老人的脖子齐老圆睁双目,老迈的身躯痉挛抽搐几下,最后软软倒地死不瞑目。
王洪浑身一哆嗦,看着血泊中仍睁着愤恨双眼的老人,一介热血男儿,生可屠百万人的一代枭雄豪杰竟然掩面放声大哭。
“是谁在造孽?杨明,是你还是我?”王洪趴在城头箭垛上,朝着城外大军嘶吼,绝望之态形若厉鬼。
鏖战仍在继续,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双方主将的目光注视中逝去。
杨明站在远处看着城头的百姓不顾生死拼命搬运着沙袋堵城墙缺口,此刻杨明的心痛一如王洪。
总以为自己是救世主,总以为自己代表了正义,然而房县百姓们的表现却仿佛狠狠抽了他一记耳光。
民心,不是应该站在他这边的吗?为何这些人悍不畏死的抵抗他?他做错了什么?
“是谁在造孽?王洪,是你还是我……”杨明仰头阖目,痛苦自语。
他发觉此刻自己的痛苦难受,一定不比被凌迟好多少。
王洪有错吗?荆襄流民走投无路,他跟随李原率众起义,杀贪官,为百姓挣一条活路,他没有错。
杨明有错吗?为了荆襄不再乱下去,为了能够早日太平,为了朝廷的安抚政策早日到来,为了展丹谷埋骨的明军英灵,他必须这样做,荆襄之地会在几位大人和他的一力推动下重新焕发生机,百姓也会越过越好!他没有错。
“来……来人。”杨明颤声下令。
“末将在。”唐四上前抱拳。
“召集军中书吏,紧急再抄撰告民书,遣擅射者投箭书入城,再派嗓门洪亮的骑兵接近城墙,告诉全城百姓,朝廷绝不加害百姓,皇帝陛下已降下仁旨,绝不提附贼旧事,荆襄一应苛政俱免,百姓来日可期……”
唐四看着面色灰白的杨明,嘴唇嗫嚅一下,迟疑道:“大人,城墙已打开了缺口,眼看即可破城,此举是不是……有些多余了?”
杨明目露杀机盯着唐四,大声道:“唐四你给我听着!兴王师而伐不臣,此乃义战!你看看城头百姓的表现,若大军破城,百姓蜂拥抵抗,将士不得不向百姓举起屠刀,这还叫义战吗?你教我如何命令将士们杀戮百姓,向这些老人妇孺和孩子下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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