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程家看来,前期的各项布置都已经持续起作用了,等到入冬时候,徽州各大墨商上缴墨贡开始,便到了扳倒许家的最完美时机,到时操作上只要稍微用点心思,有些事就是十拿九稳的。只是,程家却不愿意去等。原因说起来也不复杂的,照着目前的局面,即便什么也不做,官府的影响力毕竟摆在那里,到时候许家是必败的局面。只是同样因为官府正式插了手,这般下来难免会被分去一大块肉,这些避不开。更为关键的是,如今的徽州知府才新官上任,程家在官府里的路子虽说不少,但是,因为时间仓促,对新来知府的喜好也还没有摸透,至于影响新任知府的决断,那更是没有可能的。
正是基于这番判断,若真要将事情拖到后来,程家自己对事情操纵的自由度就难免会被削弱。到时候获利减少的情况,虽说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但是毕竟花了很大气力做了布置,若能在之前把事情定下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损失,那自然最好。
至于要怎样操作,要细究起来,也无非瓦解和分化。商道上的事情,三百六十行,无论是哪行哪业,只要做到一定高度,手下必然会聚集很多的人才。这些人中有对东家忠心耿耿的,这便不去提了。倒是另外一些人,内里总还是有自己的小算盘。特别是在商场的摸爬滚打中,取得的成就越大,食髓乃知味,野心也随即膨胀的愈发厉害。这样的人,往往是最好的切入点——在高端的人才方面大致是这般的。
当然,要说入手之处也不仅仅只有这个,其他的,比如有些人在许家多年,建树却不多,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部分人便注定了某种被边缘化的命运。于是心中大抵都会有几分不甘,积了怨气之后,便也成为分化的极好对象。
因此,当外部的压力所产生的效果到了瓶颈的情况下,程家转而选择从内里进行破坏,内忧外患之下,许家的商业大厦倾覆起来便会更迅速上几分。
……
其实很多时候,很多事,若是先指出来方向,随后才刻意地去做些思考,只要不曾笨到飞天遁地,横竖都可以清楚。此时此刻对在座的很多人来说,事情揭开到这种程度,心下无论有着怎样的目的,都还是有些不好受的。尤其是在一些上年纪的老人那里,因为感慨,想得便多一些——多年的风雨兼程,一幕幕、一重重,这时候都有几分抑制不住了——零碎的记忆被内外的压力挤压到了极致,记忆的闸门似乎随时就要洞开,化作滚滚洪流将他们的思绪湮没掉。不过,到底都久经风浪了,到得最后也只是脸色猛烈地变化一番,勉强平复下来。只是,面色阴沉得简直如同要滴出水来了。
场间众人的心态还在佘文义的把握中,随后从容地笑了笑:“二小姐这话,说的极好啊。”
许安绮闻言倒是摇了摇头:“此话倒不是妾身所说的。”
佘文义听了,也只是将眉毛稍稍挑了挑,露出几许意外的神色。神态与其说恭敬,倒不如说是客气更多上一些。
许家这些年在生意上也不是风平浪静,意外也有过不少,前些年在南京的时候,因为同南京大族邓氏家中的某些纨绔发生争执,开始事情还不算太大,若姿态摆低一些,花些银两上下打典一番,也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只是当时坐镇南京的许家掌柜决策失误,事情到了后来甚至还牵扯到一些朱姓子弟,最后几乎闹到绝境。
当时的局面,整个许家有些束手无策,正在去往泉州途中的佘文义临危受命,连夜折返,马不停蹄地奔赴南京,随后快刀斩乱麻地布置下一系列措施,最后居然硬生生地将局面扳回来。许墨乘着这股气势,一鼓作气拿下了南京市场的很大份额。当时正值罗家因为牵扯进严嵩父子的事情里开始式微之际,这般成绩,即便令得程家都有些眼红,后来几次试图打开南京市场也都阻力重重。佘文义因为在这次事件中表现出极强的危机公关能力,获得了极大的声望。许惜福当即便做出决定,让年仅三十的许惜福主掌南京的经营。三十岁的大掌柜,委实年轻的令人难以置信,只是因为佘文义所做出的事情实在是太耀眼了,这样的背景之下,也没有任何人提出反对的声音。后来随着许墨在南京的发展,佘文义胸中格局、商场经营能力也被进一步做实。他本人名声,不仅在许家直逼一些老一辈掌柜,甚至在整个徽商群体之中也都时常是能听到的。
基于这些,所以他这时候即便做些姿态,也不会有人觉得怎样。
这时候场间的气氛凝重到了极点,在很多人眼中,正式的交锋已经可以看出端倪来。除了少数人之外,眼下其余的人对佘文义是否做过某些事情,其实也都不太清楚。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眼下的某些事情做出判断——许安绮,自己的东家,已经做好拿人开刀的准备了。
啧,佘掌柜这些年呐,替许家做的事情不算少了。当年与南京邓氏因为一些误会,事情闹得那般大,也是他出面才化解掉的。小姐如今会不会因为压力乱了方寸?太毛躁了些罢,若是在这节骨眼上冤枉了佘掌柜,可是要寒了人的心了——心中还有些偏向许家这边的人不免这般忧虑地想着。
而另一方面,那些已经受了离间,心中打定注意准备良禽择木的掌柜们心态却正好相反,眼下都不免有几分心中松口气的感觉。噫,好了,终于不用忐忐忑忑地遮掩下去了……
“二小姐……”一旁站了很久的季云中这时候有些艰难地开口说道:“二小姐啊,这些事情……是我们自己的决定。和佘掌柜关系不大。”季云中说着看了看一旁的佘文义一眼,接着道:“二小姐,我们……难啊!”语气中有几分遮掩不住的寥落气息。
“徽州府这边的货源愈来愈少,失掉了很多的熟客,另外的一些虽说因为记着情分,暂时还不曾翻脸,不过也都在观望着——嘴上即便不说,但心中抱怨也肯定是有的。我们……唉,难呐。”季云中说到这里,朝身边看了看,又说道:“子充兄那边也好不到哪里去。”
三人中李姓掌柜叫李尚质,子充大概是他的表字了。此刻听了这话,李尚质便也点点头:“小姐,原本南昌那边有些熟客的,即便货源不足之后,他们也还没有离开。只是……只是程家联合一些墨商制定了一套规矩,但凡和许氏做了交易的人,一律谢绝惠顾。这样下来,他们即便要从其他墨商那里补足货源也都横竖不可能了……最后还是断掉了来往。”
“做生意,本来就是个你来往我往的事儿,也不能绑住人家……大家横竖都还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有些事情……有些事情……”季云中接过话来,其实他也才四十出头,对一个生意人来说,这正是经历了一番不小的积累,准备峥嵘大显的年纪,只是说了这番话之后,气势明显颓废了一些。
第37章我爹说过
季云中的话并没有说完,随后便沉默下来了,厅堂中随即响起窃窃的私语声音。先前无论是许宣突然间出手痛揍刘世南,还是许安绮朝着季云中三人陡然发难,众人心中即便有千万般想法,但横竖也都放在肚子里,除了偶尔眼神交汇时传达出的种种心思之外,便没有其他的了。
只是到得此刻,季云中的话多少戳中了众位掌柜的心中的痛处。掌柜们丢下妻儿父母,在离家千万里外的他乡异地经营打拼,年复一年的。虽说其中有了建树的人,也在别处置办了产业,妻儿跟随着过去。但是徽州府对于他们来说,根毕竟还在这里,人走得再远,又岂能离了根呢?有些事情若能自由选择的话,他们中很多人自然也想走科考之路,毕竟这样体面得多,但生活毕竟身不由己的时候多。他们在外打拼,开始的时候是为了将生活混下去,到得后来,也便有着几分光宗耀祖的目的在其间。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便是他们与许墨的关系。这时候许墨遇到了危机,他们的日子便也难过得紧,很多生意上有往来的商户,或是因为自身意愿,或是因为形势所迫,都纷纷断了往来。往常一些重要的酒会上,他们常常都作为有头有脸的人物被邀请参加,但如今出了事情之后,便也没有人在相邀了。常言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于是,有些人在这般落差之下,一时间心态难免有些不平。当然,毕竟都是从苦日子过来的人,也有些对这些倒不是完全不能接受。只是眼巴巴地瞧着自己为之奋斗多年事业不断缩水,这种感觉比较难受,要多纠结恐怕都有的。
季云中说的事情,是他们都有过亲身体验的。
是啊……难!
许安绮樱桃般小巧的嘴微微张了张,但是并没有说什么。原先准备好的说辞竟一时说不出口,原先还清晰的思路也有些乱了。
……
秋雨既然开始落了,气温便也稍稍凉下来了,但若说要穿上数九寒天才用的上的暖裘,却也是没有必要的,这时候看着少女越发苍白的容颜,满面的病容遮掩不住,很多人心中也都反应过来了。小姐,这是病了罢?
厅堂之外又起了风,有些雨水被吹进来,落在地上化作斑斑点点的湿痕。少女觉得身上软绵绵的,怎么也提不起气力。云珠稍稍上前将她扶住,少女朝她勉强露出个笑容,这次倒也没有再拒绝她的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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