杖责三十。说起来轻巧,但若毫不手软的打完,一般人还真站不起来行动。
没过多久,三十杖打完。一个长随进屋去复命了,而受刑的蔡甫趴在月台上,哼哼唧唧的动弹不得。
复命的长随又出来。喝令道:“钦差老爷说了,此等人留不得。逐出钦差公馆,不再叙用!”
众随员看在眼里。虽然感到蔡孔目有点失心疯,被打算是自找的。但物伤其类之下,也免不了泛起几许同僚之谊。
众人便一起进了堂屋,向怒容犹在的钦差大人求情道:“蔡孔目已然重伤在身,他在苏州府无亲无故,此次出来身边又没带多少盘缠,逐出去后只怕要毙命街头。万望大人给他一条活路!”
方应物犹豫片刻,然后吩咐道:“我这里真留不得了!不过罪不及死,将他扔到府衙去,叫地方安排他回京,本官自会奏请有司处分!”
方应物这样的钦差出行,身边随员加杂役人数不多,财物也是靠沿途地方供给,有什么事情都只能交给地方去办理,所以让蔡甫滚回京师去也只能靠地方来安排了。
这已经是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众人只得一起赞道:“大人仁慈,我等替蔡孔目谢过!”
当即王英领着两个杂役,将蔡甫抬到府衙,并丢给了门禁,便大摇大摆的走人了。
遇到这样的事情,府衙自然无人敢擅专,连忙去禀报了知府大人。李廷美听到此事,不禁大为稀奇:“什么?方钦差将这蔡孔目杖责逐出,并叫本府拨用财物将他送回京城?”
略作思量,李知府又吩咐道:“且抬到堂中,本官要亲自询问。”
蔡甫才受了重刑,当然起不了身子,只能有气无力的趴在简陋担架上,对着李知府勉强抬一抬手,就算见礼了。
李知府便问道:“君何故如此?”
蔡甫仰起头,愤愤不平的答道:“在下听说方大人要推行加赋增税,一要将民田地租加到与官田同等,二要将门摊税银加倍,以此弥补拖欠钱粮。”
此时天下田地分为官田和民田,官田顾名思义是国有土地,但租给百姓耕种,但赋税很高;而民田就是民间私有土地了,赋税比官田轻得多,一般所说的大户人家当然都是民田地主。
苏州府官田比例很高,所以赋税总额很重,但官田负担本来就超高,实在榨不出更多油水,故而督粮时打民田的主意不算意外。
此外苏州府是天下商业最繁华的城市,店铺商肆星罗棋布,门摊税就是一笔很丰厚得地方财政收入,增加一倍税率可以多收不少银子。
李知府听到这里,仿佛抓住了什么关键。即便钦差大人这想法是好的,但现实也是残酷的。要是加税很好办,他这知府早就捞这笔政绩了,还用等钦差来到?
首先,加税必定要引起普遍强烈反弹,特别是很有能量的大户和富商们,很容易出乱子;
其次,赋税的税率都是祖宗法度,太祖年间就定下来的章程,所以变更税率不仅仅是经济问题,更是很敏感的政治问题,稍有不慎就要丢官弃职。
只能说,这钦差还是太年轻了,不出先前预料的过于急着出政绩心中计议完毕,李知府便很惊讶的反问道:“方钦差竟然想变乱祖宗成法?这实在胆大妄为!”
蔡甫顺着李知府的话继续往下说:“这样的想法根本不可行,明为利国,实为害民!在下虽然是三尺之躯、九品位卑,岂能眼看着不管不顾?
在公馆里,在下苦苦相劝,最终言语上惹恼了方大人,挨了这顿杖责。只怕回京后也免不了追着处罚!”
李知府闻言便想道,知道方钦差肯定不能成事的聪明人不止自己一个啊,这蔡孔目何尝不是提前撇清关系?挨了一顿打,名气也就出来了。
不过李知府仍在口中激赏道:“蔡丈夫心有正义,甘受苦刑,本官权代姑苏父老谢过!”
蔡孔目咬牙切齿道:“在下看来,知府大人也阻挡不了钦差。于今之计,只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李知府问道:“何为根本?”
蔡甫答道:“根本在京师!李府台远在姑苏有所不知,那方大人虽然气焰大,但在京师树敌也甚多,死仇比比皆是!
只要李府台联合地方士绅,挟民意上疏陈情,京师中自然有人与他过不去!在下不自量力,也认得几个同乡好友,回京之后也会一切实话实说!”
李知府微微沉默了片刻,在心里反复拿捏一番,衡量其中得失利弊。
自从七八年前被贬到地方,自己仿佛就被朝廷遗忘了,像是断了线的风筝。目前应该是自己最后的露脸机会了,不然就等着在知府任上一直坐到致仕。
大不了就此丢官走人,和致仕有什么区别?最终李知府叹道:“圣人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此便是也!钦差欲行苛政,待我设宴召请府中士绅,共商此事!”
可叹李太守承平日久,不免有所麻痹。谁能想到,别人会用上苦肉计这种伎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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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一章自寻死路?
知府大人的行动很积极,当天就派了衙役四处传话,召集府城内外一些有名的本地士绅大户。
两日后,李知府便在府衙大堂接见了本地士绅大户,约莫二三十人共济一堂,加起来足可为姑苏城里民意代表了。
知府身为地方主官,位列四品级别也不低,本地人大都要卖面子的,受邀者大都只能欣然前来。
几声唱喝后,李知府出现在公座上,从钦差公馆被驱逐出来的蔡孔目就在知府身侧站着。
只听得李知府重重的咳嗽一声,对众人道:“召请众位到此,是因为听说方钦差决意要加税,民田和门摊银皆在其内。众位皆为本地名流,本官施政时素来多有仰仗,不知对此意下如何?”
有个矮胖士绅询问道:“此等消息,太守从何得知?”李知府指了指身边蔡甫,“此乃钦差随员蔡孔目,他尽可作证。”
蔡甫只得上前一步,对众人道:“情形确实如此”
但蔡孔目才说了一半,李知府便立刻接过话来,继续道:“本官所言必然不虚,若无几分把握,本官又何敢劳驾诸位父老到此商议?方钦差奉命催征钱粮,目前看来别无他法,一意孤行要加税了。”
蔡甫看了几眼李知府,但没有说什么。加税只是捕风捉影的事情,怎么被李知府一本正经的当成事实来说,甚至还有几分误导民众的意思。
这到底是利令智昏?还是就想故意如此渲染?
李知府讲完,大堂里的士绅大户们便信了**分。大抵是因为苏州府实在是一块肥肉。朝廷来收割利益不算是新鲜事,流传最广的故事就是杀沈万三。因而众人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朝廷钦差。
加税这种事虽然简单粗暴,但也确实直接有效。一个年轻气盛的钦差采用这种手段的可能性非常之大。
更何况钦差到任以来,苏州府乃至整个江南都流言纷纷,但这位钦差始终不解释不辟谣。这说明了什么?说明钦差大人未尝没有心思,很可能根本就是通过流言来试探民众。
了解当前状况后,人群里立刻有人呼应:“钦差之事,李太守也做不了主,我等自当上书朝廷!”
李知府便回应道:“人心如此,本官焉敢附于人后?拼却这顶乌纱,也断然不能无视恶事。”
蔡孔目冷眼旁观。所见所闻叫他暗暗心惊。他心惊的并不是这一伙人想联合上书非议钦差大人,而是心惊这场面居然与钦差大人预料的分毫不差。
在深知内情的蔡孔目看来,李太守确实有点过于积极了,所作所为仿佛就是利用时机,裹挟民意打造自己反苛政形象的感觉。
而方大人因为是朝廷派来收税的,天然不受欢迎,变成了故意树立起来的靶子。但奇怪的是,方大人却一直很配合当这个靶子,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按下蔡孔目的心思不表。堂中有人疑虑道:“以目前观之,未见钦差有何等实际动作,我等大张旗鼓的上疏,是否过头了些?”
但又有人站出来解释。“从种种迹象可以明确,这位钦差大人来者不善,只怕肯定要施行苛政尽力搜刮。不过按制十月才开始征收秋粮。眼下才八月初,钦差想有动作也嫌早。故而他只能虚张声势,预作布置。
等到了十月份。才是大动干戈的时候!诸君应当知道未雨绸缪的道理,与其到时候措手不及焦头烂额,何如预先防范?”
于是众人便没话说,然后便有人主动请缨,泼墨挥毫写起陈情表文,笔走龙蛇一时三刻成了文。别人看过后,叫好几声,随即挨次的签名。
国朝自太祖起,便一直树立言路畅通的政治正确性,民间上书除非是故意作死议论敏感事务,朝廷一般不会怪罪。
对这些士绅大户而言,联名上书表达一下对钦差的不满,基本上没有什么风险,属于何乐而不为的事情,朝廷不大可能因此而降罪下来。
所以他们毫无心理负担,很轻易的就接受了上书倡议。即便上了白上,那也是不上白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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