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满归不满。方应物却不便顶撞这种管事的老辈,不然此时众目睽睽之下和爷爷辈吵架,传出去有碍自己的形象和名声。
虽然这叔爷是老糊涂,但也代表了乡村凡人界的规则和秩序,是方家宗族领域里的顶尖存在,方应物这个小字辈无法挑战。除非他具备了打破领域束缚的实力,比如像他父亲那样考中秀才。
也许村中老头子就是如此水准,方应物感慨道,只能先忍着了。同时他也没忘了自我安慰,自己与这些眼里只有三瓜俩枣的村夫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何苦没完没了的计较。
和这些糊涂蛋扯不清,神龙不与凡人共语!所以还是先下水田插秧罢。
其他人见状便都散去了,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其中的是非曲直,外人能说什么?
一晃到了夕阳西下时,方应物最终被逼着做了整整半ri农活,直累的腰酸腿软。当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村口时,却遇到了堂弟方应元。
堂弟是从邻村社学那里回来的,想到这里方应物心里又是说不出的气愤。方应元也晓得堂兄心里块垒,被堂兄目光盯得心里惴惴,也不敢搭话,一溜烟的跑回了家中。
今天十分疲倦劳累,方应物忍不住上了床先睡了一小觉。再睁开眼时看向窗外,天se微微黑了,此时肚中空空这个问题凸显起来。
方应物起身下床,出了屋门,在昏暗的光线里却见有个二十六七、相貌平平的“年轻”妇人端着铁锅,在院子中倒掉了刷锅水。
方应物从记忆中得知,这个倒掉刷锅水的妇人正是婶娘。她回过身来,猛然看见大侄子悄无声息的立在东边屋檐下,黑暗中目光幽幽,当场吓了一跳,连忙端着铁锅低头匆匆进了自家屋内。
心里有鬼见不得人才会这样!方应物不屑的哂笑道,准备觅食填饱肚子。
等等婶娘倒掉的是刷锅水?那就表示锅里的东西已经被吃完了?也就是说,晚饭没了?
方应物明白了,看来叔父一家子吃晚饭时没有叫上自己,这绝对是叔父对于今天自己胆敢顶撞的报复!
更何况现在可是青黄不接的chun季,有一顿没一顿的,穷人家心思肯定能省一点是一点,能省一碗是一碗。某人自己在饭点睡觉,那就表示他不吃饭了。
方应物侧头又看向厨房,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厨房的门是锁上的,防的是谁简直一目了然。
方应物的鄙夷笑容突然僵住,顿时气也打不出一处。这是什么鬼ri子,一天来连饱饭都混不上!
以他的涵养,不至于去院中指着西厢房破口大骂,但也忍不住在心里咒骂起来。叔父这家子也够极品了,真真典型的小人物小算盘做派,他们的眼光也就巴掌这么大!活该一辈子受穷!
方应物认为自己占着理,作为长房代表,理当享受每年三石米粮的待遇,这足够顿顿饱餐的!但此时空占着理毫无用处,叔父一家就是不给他饭吃,秀才遇到兵,他能奈何?
明明是在自己家中,却好似寄人篱下一般,困居于此为三顿饭发愁,时运也太不济了!韩信还有漂母赠饭,可谁来给他送饭?
方应物拉不下脸去讨饭吃,简直夏虫不可以语冰!他一赌气回到屋中时,天se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摸索半天,也寻不到烛火之类的照明物事,不知是今天第几次发出感叹,这生活质量太惨不忍睹!
很明显,叔父一家打的主意就是要迫使他低头并下田充当壮劳力干农活,用他肯定比招长工或者短工便宜。
而他对此是坚决抗拒的。一是不愿意被占便宜当近乎免费的老黄牛,二是不想那么累,三是还残余有前世的清高心态。
在各种胡思乱想中,方应物昏昏沉沉的又睡着了,他今天实在是太累了。
第四章特权的威力(求推荐票!)
一夜无话,待到天明,方应物起床立在门口朝外看了几眼。西厢叔父家那边紧闭门户,但屋中隐隐约约的却有响动。
大概他们正在关起门来偷偷吃早饭?方应物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甚至可以断定,只要他不去低声下气的求饶,叔父一家肯定不会主动叫自己去吃饭。这都是什么心胸度量的亲戚,委实令人感到腻味。
难道自己堂堂的高材生,要向这等只会算计几碗米饭的小人物低头屈服?这简直是穿越者之耻!
面对吃不上饭或者被迫成为血汗农夫的残酷事实,方应物终于暂且抛掉了“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架子,开始考虑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怎么把眼前的“燕雀”解决掉。
现在若不放下身段去和小人物计较,吃饭都成问题,还谈什么其他?正所谓“衣食足而知荣辱,仓禀实而知礼节”。
他确实有极大兴趣和动力追求上进,亲历那些曾作为上辈子研究资料的帝王将相史。但如果连饭都吃不上,还想那些就是个笑话
方应物不信佛,不知道佛家顿悟是什么感觉,但是他现在却觉得自己有种顿悟的感觉。人可以仰望星空,但也要脚踩泥坑,二者缺一不可。
却说二房叔父方清田在院中活动,正打算再去喊方应物下田务农时,忽然听到东厢房里传出了莫名其妙的几声大笑。这让他忍不住疑神疑鬼起来,大侄子莫不是饿傻了?
若真如此,那可不好交代了。消失两年的兄长虽然是很容易应付的书呆子,占他点小便宜不会与自己计较,但儿子变傻这种事,换成谁也不会饶了自己的,万一哪天兄长又突然回来的话。
正想着,方清田便又见大侄子从屋中走了出来,看起来神态正常,又叫他放下了心。便上前督促道:“今ri事紧,休要在房中磨蹭,快随我速速动身下田!”
方应物胸有成竹,闻言也不气不恼,神se平和的拱拱手道:“且慢,不急这半ri功夫,小侄有话在要讲。既然叔父长者无道,不仁在先,那小侄也只好不义在后了。”
“你想说什么?”方清田皱皱眉头,不明白一夜之间侄子怎么像换了个人,让他感到极为陌生。比之昨ri那心浮气躁,眼前这平心静气中带着几分冷漠的模样,更令人不安。
“这世间有的事情,是必须要两方皆同意的,比如合伙;而有些事情,只要一方愿意就可以,比如散伙。”
方清田大字不识几个,理解能力有限,一时没明白侄子的意思,不耐烦道:“你究竟什么意思?痛痛快快的说清楚,不要绕圈子。”
“意思很简单,分家!”方应物断然道。
分家这两个字可谓是釜底抽薪直指要害,方清田脸se瞬间很难看。
他当然明白得很,八亩地名义上是两家公田,实际上因为兄长常年在外又对家事淡薄,所以一直由他们二房全权打理的,并且享受所有产出,只不过兼顾一下侄子的口食。
可以说,这是笔他们二房大占便宜的糊涂账。一旦分了家,那就成了亲兄弟明算账,再想占便宜就不好明目张胆的占了。
想至此,方清田也顾不得去下田干活,瞪眼厉声道:“你这小辈想无法无天么,家业是祖宗传给我和你父亲的!我那兄长都未曾发过话,你又有什么资格提出分家!”
方应物打定了主意,怎会被故意摆出凶神恶煞姿态的叔父吓住?“父亲留了信,将长房之事委托小侄代理,自然能拿得定主意。至于叔父肯不肯,无关紧要,好比合伙做生意,有一方不肯继续了那自然散伙,何曾有被强逼合伙的道理?”
兄长留有这个东西?方清田没有想到,平时他根本不会去翻长房屋里那几本破书,又不识字,自然不知道纸笺的事情。
要说辩论,十个方清田也不是方应物的对手,想动手又担心惹出后患,只能se厉内荏怒道:“随你!你不要后悔就行!”
随即他的小算盘再次迅速开动,如果分家不可挽回,那也要尽可能得到更多好处。
分家这种事,按惯例是要寻族中老辈居中协调,直到各方都心服口服为止。再不同意,便只能打官司了。
上花溪村都是方姓,方应物与叔父要分家,便要去找那二叔爷,在村中也只有他老人家担得起协调重任。
这二叔爷名讳方知礼,他听了此事,不免唉声叹气几句,心知这是个不好办的事情。
不好办的原因很简单,两边的要求肯定互相矛盾,最后结果肯定要有一方不满意的,所以几乎注定要落下一场埋怨。想到这里,方知礼推托道:“钱产纠纷,可寻里中老人明断,老夫与尔等皆为亲属,不便厚此薄彼。”
所谓里中老人,就是官府设在乡村中的民事纠纷解决者,多由乡里之中有威望的老人家担任,俗称乡老。
乡老虽不是官员,但也是大明最基层组织的重要一员,拥有简单的司法权,并可以随时去面见知县。
花溪里的乡老在邻村下花溪村中,但方清田却不乐意去找他裁决分家的事,他和这位乡老并不熟,没把握让高高在上的乡老偏袒自己。所以他口口声声一定要方知礼主持。
既然如此,二叔爷方知礼只好答应下来。方应物对此则是很无所谓,在他眼中由谁裁决都差不多。
方清田见此心中暗喜。这大侄子虽然变得强硬果断,但对人情世故还是见识的太少,不懂其中玄机。他敢说,二叔的态度一定会倾向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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