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开 (美味罗宋汤)
- 类型:历史军事
- 作者:美味罗宋汤
- 入库:04.13
至始至终,太子只说了一句话:“卿德行尚嘉,勉之慎之。”
落在项煜耳里,这句话就成了:“你该干嘛干嘛去,哪凉快哪呆着去。”
没有肯定自己在詹事府的政绩,没有拉拢自己成为东宫私臣,更没有请自己去侍从室主持大局!连吴伟业都能够执掌一科,而自己竟然被太子一句“勉之慎之”就打发走了!巨大的反差让项煜头颅就像被人狠狠敲了一锤,满眼看去世界都无比扭曲。
然而对方是太子,中宫所出的嫡长子,国家之本。即便再不贤,也不是一个少詹事可以置喙多言的。
项煜突然想起最近朝堂上的风声,突然觉得太子也不是孤家寡人。在没有阁辅的参与之下,都察院的御史们似乎有些过于团结了。
难道太子早就已经沟通重臣了?
项煜脑中突然欣喜起来。不过这股欣喜瞬间又被压制下去了,太子不同于藩王,不存在交接外臣的问题。老实本分的太子固然会被皇帝喜欢,但真的要与大臣往来,也并不违背祖制礼法——嘉靖之前的太子可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朱慈烺将接见项煜视作自己的休息时间,一转头就继续扑在书案上,开始撰写军医院和医学院的建设指导守则。喻昌是伤寒论的宗师级人物,在中医这个门户之见不浅的领域,朱慈烺并不指望喻昌能够按照自己的思路接受外科手术这一治病手段。
从技术条件来说,如今的方药医学显然远昌明于外科手术,即便是《外科正宗》也是强调手术与药剂平衡。然而从军医角度来说,时间是最重要的。
同样是腿部感染,如果让喻昌这样的大国医来治疗,或许真能将人治好,但消耗的成本却极高昂,不可能每个士兵都得到这样的待遇。
反之,若是有足够的人手熟悉截肢手术,虽然会让这个士兵失去肢体,但保住xìng命的概率大大增加。在朱慈烺眼中,残疾军人也有巨大的社会价值,但尸体的作用就有限得很了。
在医学领域,明朝仍旧是领先世界的。
当前西方医学主流是三个学派,一是将人的身体视作机器,幻想着哪个零件有问题就更换哪里。他们被称作机械物理派医学,在这个时代无疑只是一群癔症病人。
二是受化学学科形成影响而产生的化学派医学。譬如海尔蒙特就认为生命活动完全是发酵的作用;威廉斯则说生命活动的根源是一种“灵气”,“灵气”是一种经过蒸馏作用而生成的体液。就连化学都仍旧是炼金术笼罩下的影子,这些基于化学的医学,无疑更像炼金术。
第三类则是超自然的活力论。他们将人体的生理活动归结于超自然力量,比如天主上帝。这种思想无疑是中世纪的残余,即便是普通的大明百姓都未必会相信。
前两类医学流派成为了后世西方医学的先驱。事实上西方基本可以说没有医学,他们有的只是物理和化学。一切医学的进步,本质上只是物理、化学工具的进步。
在没有近乎科幻的技术工具辅助下,西方医生只会放血和灌肠,真正能治病的还是凯尔特、吉普赛、阿拉伯人留给他们的草药,完全没有可借鉴的地方。
朱慈烺是个实用主义者,他很难理解“宁要某家的草,不要谁家的苗”诸如此类思维方式。他也不是一个学者,没有空暇和闲情去验证中医是否科学。既然吃了上千年的验方、成药、急救手段仍起作用,那就让他继续起作用去。
而且中医发展至今,专著可谓汗牛充栋。明朝的医生在前辈的基础上,斧正改良颇多,并非一味因循。从喻昌开始,医学教育和治疗体系进一步严谨、规范、制度。有深厚的根系,又有健康的苗芽,谁能说未来的中医不可能成为世界的主流?
……
“殿下?”刘若愚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通报道。
“说。”朱慈烺抬起头,放下笔,活动了一下手腕。
“今rì出jǐng的侍卫,杀了通政司的一个知事。”
朱慈烺轻轻撇了撇嘴,问道:“知事?这点小事也要跟我说么?我早就下过令旨,有不从号令者格杀勿论。一个七品小官敢跟我叫板,不死还等什么?”
“殿下,”刘若愚道,“此贼要私逃外出,死不足惜,不过到底是朝廷命官,无罪而斩,恐怕不好向皇爷交代。”
“呵呵呵,”朱慈烺忍不住笑道,“你忘了袁崇焕的事?”
崇祯皇帝被史书画成了一个怯懦、多疑、刻薄、让手下背黑锅的人物。去年陈新甲的被杀就是铁证。然而没有一个文臣史官愿意全面地看一眼崇祯皇帝的心路历程。这个胸怀小清新的文艺青年,最初是很敢于任事,承担责任,用人不疑的。
甚至到了打落牙齿往肚里吞的地步。
比如袁崇焕杀毛文龙。
后世常有人为毛都督叫屈,责怪袁崇焕自坏国家干城。
事实上,崇祯皇帝在拿到了袁崇焕的请罪奏疏时,气愤得将御案上的笔墨纸砚一把捋落地上,破口大骂。结果呢,因为信任袁崇焕,为了不让辽东产生大的动荡,崇祯只能捏着鼻子认了,顺便还把这个黑锅自己背了。
毛文龙是谁?那是崇祯视作干城能将的正一品大都督,挂将军印,赐尚方宝剑的平辽总兵官。
一个七品的知事,与一镇强藩,孰轻孰重?
一个擅杀的外臣,与东宫太子,孰轻孰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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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章老蝉嘶作车轮声(二)
“水心!东宫出事了!”
项煜刚回到家没多久,就有同年好友急冲冲过来报信。他乍一听道“东宫出事”,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并非惊惧,而是激动!
这就是不敬贤良的下场啊!
理智很快又回到了头脑之中,项煜振声道:“我才从东宫外邸回来,东宫能出什么事?恐怕是讹传吧。”
“东宫侍卫杀了通政司知事陈嘉宝!”
“什么!”项煜拍案而起,声音中带着惊喜:“竟然有这种事!”
擅杀朝廷命官!这是什么样的跋扈行径!东宫侍卫竟然连官都敢杀!皇帝还没这个权力想杀谁就杀谁呢!
皇明虽然不像大宋那样将不杀士大夫挂在嘴上,但二祖之后,真正被杀的士大夫并不多。真要算起来,崇祯帝的辣手恐怕都能拍得上号。
然而即便如此,身为官员,也不是太子可以擅杀的。这是在向整个文官集团挑战,如果今天有人无辜受戮,那rì后谁还能安心做官?难道又要回到太祖高皇帝那种恐怖统治之下么!
项煜高喊一声:“备墨!”那神情颇似武将披挂,斗志昂然准备出阵。
一杆尺寸彤管在手,项煜神气一振,宛如名将持剑,胸中布阵,指点沙场。他微微闭目凝神,闻到空气中渐渐荡起墨香,呵笔铺纸,去过青竹臂搁,垫在小臂之下。手腕一转,逆锋起笔,中锋力透纸背,一时间只有毫锋过纸之声。
“臣蒙圣恩,得除少詹事以来,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唯期不负今上所托,克忠克勤,善培国本。然则,或有以跋扈、**之罪坐chūn宫者,初闻之下岂不骇然?细究密访竟果有其事。此臣闻之则痛心疾首,见之则不忍睹视。想惠文犯法,而以赵虔坐罪,此古人保国本而纠正行也。累臣职守詹府,焉能脱罪自清?故请陛下严明法纪,赐臣死罪。”
项煜一气呵成,文不加点,只觉得自己这个破题实在高妙,豪情更生,锋回笔转,又写道:
“臣岂惜一死哉?然则东宫之误,首在陪臣!崇祯十五年十月十七,圣上rì讲完毕,与诸臣论及东宫讲学之事,乃亲笔手书《钦定官属约八条》,其曰:不得离间亲亲;曰:不得结交有司;曰:不得诳吓绐诱;曰:不得擅作威福;曰:不得言动非礼;曰:不得关防欠肃,以及内外当别、出入当谨。
“此事至今不过经年,臣当时得忝末席,音犹在耳。而如今妇寺沟通,外臣内居,秽乱之污,岂得轻脱!想太子年少,xìng如璞玉,纯纯不知人事,正被田存善所误,其大恨何以加哉!臣请斩田存善,以明内廷清静!”
“庶子吴伟业,其罪同焉!吴氏本鼎甲之才,圣恩浩荡,逐年拔擢,然则巴结内侍,以外臣之分而出入内禁,见过不纠,一味纵容,诚阉党之流毒,名教之罪人!若不斩此等jiān佞小人,逆案之獠必于鬼蜮之中窃谋复起!……”
……
詹事府已经成了翰林官的迁转官,也可以理解成是翰林院多挂了一块牌子。无论是项煜还是吴伟业,抑或是李明睿,都仍旧在翰林院里的上班。在这么个大院里,有个风吹草动很快就会传开,根本没有秘密可言。
担任“风”这个角sè的,便是那些入流不入流的书吏文办。
官员们常说“风闻”,其实说的就是从文吏那儿听说。
“李老爷,听说项煜回来之后就在写奏疏要弹劾东宫那边呢。”一股风吹到了左中允李明睿耳中。
“此言当真?”李中允并不深信。风言风语固然有成真的时候,不过概率却是五五开,不能不信也不能尽信。
“早就传开了!恐怕也就只有您还不知道呢。”那股风继续吹着,“说是项煜去东宫外邸求官,结果吴伟业从中下了黑手,让他被太子赶了出来,故而积怨在心。刚好东宫侍卫在戒严的时候杀了通政司的知事,再加上吴伟业跟太监、宫女混在一起,他便以此为由头,要弹劾吴伟业结交内寺,秽乱宫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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