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门庆想来,治家和治国,其实都是一个道理。所以他该放手的时候,就毅然放手,借着今年的大小杂事,考验一下手下人的办事能力,也给他们一个犯错误的机会,看看哪些人是有意犯错误,哪些人是无意犯错误。
反正清河离临清龙潭寺很近,真出了什么漏子,自己很快就能知道,那时再来镇场面却也不迟。
悟非大师听着西门庆的侃侃而谈,却是低头沉思不语,待西门庆话说完之后,才缓缓抬头,白须白眉的老脸上一片凝重之se。
“徒儿,类似之言,你可曾对其他人说过?”
西门庆一愣,然后才道:“弟子只在师傅面前畅所yu言。”
悟非大师点点头:“徒儿,我有一言,你却要谨记!”
西门庆见他面se郑重,也认真起来:“师傅请讲,弟子恭聆教诲!”
悟非大师轻轻叹了口气,道:“刚才你所言,那口气不象是贤相向唐太宗进谏,倒象是唐太宗在称叹自己的贤相一般。只是在为师耳边说说,却也罢了,若落在有心人耳中,只怕便是一场祸事!现在山东八府,通国皆知你是转世天星,要说无人见忌,有谁能信?你的才识若再无遮拦,恐怕不知何时,便会生出一场平地风波!”
西门庆听着,一身冷汗慢慢的从背上渗了出来。心悦诚服之下,向悟非大师深深一躬:“师傅之言,弟子谨记在心,不敢或忘!”
悟非大师点点头:“你此刻便如拉弓,弓已过满,是当‘驰’的时候了!事不宜迟,这便和为师回龙潭寺去!”
西门庆点头称是,心头却在暗暗称奇:“师傅一介出家人,若只是佛法jing深,禅心透彻,也不过是一位大德而已,他怎么能够洞明我的本心呢?莫非,师傅身上也有别样的故事不成?”这正是:
山藏六月yin崖雪,潭隐千年蜕骨龙。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1.61 再入龙潭
西门庆和悟非大师都是痛快脾气,二人说走便走,西门庆便先去后宅,告知月娘自己前往龙潭寺之事。
月娘见自从李娇儿死后,西门庆一直郁郁寡欢,有时更将他自己锁在书房里数ri不出,也不知在瞎想些什么,心上早已悬了一根针,唯恐西门庆闷出什么病来。今ri听到他要回师门学艺,心下先暗念一声“阿弥陀佛”,早已千肯万肯了:“夫君尽管前去,便是换换环境也好。家中之事,自有为妻照应,不必挂心。”
一边说,一边命丫环赶紧打叠西门庆的随身衣服和诸般用具。西门庆摇手道:“不必忙乱了,我今天去龙潭寺,是去吃苦的,连我自己都嫌多余,更不用说那些身外之物了!”说着又到了供养着李娇儿灵位的静室之中。
西门庆轻轻地上了三柱香,默默地站了片刻,月娘悄悄地在旁边陪着他。
过了一会儿,西门庆转身出屋,又对月娘道:“我走后,娇儿这里的香火沐扫,就全仗你了!”月娘含泪点头:“官人放心。”说毕,大睁着两只泪眼,目送西门庆进前宅客厅去了。
西门庆进了前厅,早有武大郎起身招呼“西门仙兄”,又有傅二叔、贲四两个人恭声叫道“西门大官人”,还有西门庆家的家人,七长八短站了一屋子。
落座后,武大郎便问道:“却不知西门仙兄唤我等来有何要事?”
又叮嘱武大郎道:“武道兄,你却是个闲散的,可在每ri功德炊饼圆满出笼后,四下里走走看看。若有那徇私怠慢的,尽管呵斥,令其上进;若十分不堪,便送进提刑衙门里去——这等惫懒jian狡之徒,留着他们做什么?”说到最后一句时,已是声se俱厉。
武大郎连称“不敢”,傅二叔、贲四、来保、来旺等人心里却均是一凛。西门庆自地府还魂之后,虽然待伙计下人们宽厚了许多,但他身上的那股隐隐之威,却是越来越重,让人就象是站在隐藏着潜龙的深渊边上,虽然此刻风平浪静水波不兴,但自身若敢轻举妄动,立即便有猛龙出渊扑攫而来,那时便是不测之祸!
诸事交待完毕,西门庆说声:“年后再见!”到书房请出悟非大师,师徒二人出门飘然而去。
西门大官人一走,众人突然间没有了是瞻的马首,私下里不免有些手足无措。但彼此照应着,倒也一件事一件事的挨了下来,却也没出什么疏漏。慢慢的,大家便也松了一口气——原来西门大官人说得没错,人世间的事,没有强人也一样能干!
再说西门庆跟着悟非大师出了清河南门,便向西南临清方向行去。两地相隔百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路上悟非大师要考较一下西门庆的功力,因此脚下尘沙不起,却是渐行渐快。
西门庆提气紧紧跟上,万幸他身上没有那些累赘的行李物品,虽然步伐起落时略显辛苦狼狈,但仗着三个月来天天在练功房中勤修苦练,总算没有被师傅甩到后面。
悟非大师暗中点头,对于西门庆始终坚持练功这件事,暗暗感到满意。世界上多少人,富贵之后,便忘了自身的修养,却把好好的根骨白白的葬送了。相比之下,西门庆还能坚持天天练功不辍,实在难能可贵。
行到天将黑时,龙潭寺已经在望,见悟非大师脚步慢了下来,西门庆这才楹了一口长气道:“师傅好快的脚力,徒儿几乎便要跟不上了!”
悟非大师笑道:“说到脚力之健,天下有谁能快过江湖号称神行太保戴宗的戴院长?你休要坐井观天,小觑了天下英雄!”
西门庆心中一凛,便问道:“师傅,那戴宗戴院长,我也曾听得他的名字,说他ri行千里,夜走八百,比起那昭陵八骏来也不遑多让——世间真的有如此人物吗?”
悟非大师道:“那戴院长身怀异术,善做甲马,神奇莫测,却不是寻常绿林中手段。天下之大,奇人异士更是在所多有,因此你ri后便是学艺有成,也不可生自矜之心,须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西门庆一听苦笑,师傅说什么,话尾巴后面都要以一句训诫来敲打敲打自己,自己这不是成了受苦的沙袋了吗?但转念一想,不如理解为师傅对自己寄予了厚望,所以才时刻jing醒着自己,这样想心里头更舒服一些。
再想想,自己这个西门庆前科实在不好,也怪不得师傅要经常用包着棉花的木鱼槌来敲打敲打他了。什么叫前世不修?这就叫前世不修,所以只能自作自受了。
师徒二人说着话,已经进了龙潭寺,一别十年之后,旧地重游,让再世为人的西门庆不由得感慨万千。
看着四下里无人,西门庆忍不住问道:“我那些师兄弟们呢?”
悟非大师道:“天se已晚了,他们必然是在后面积香厨里进晚斋。”
转过游廊,来到大雄宝殿时,师徒二人同时看到殿前有一人,正在那里呆呆地走过来,走过去,两眼愣怔着,不时向佛像前看一眼,眼se中充满了犹豫与挣扎。
看到那人形se尴尬,师徒二人便都站住了,悟非大师摇摇头,悄声对西门庆道:“无se,背过身去。”说着,他先把身子背了过去,合掌诵佛:“阿弥陀佛!”
西门庆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也跟着师傅背转了身,但好奇心实在是忍耐不住,见悟非大师瞑目诵佛,便侧眼偷偷的向大殿上瞄了过去。
他和悟非大师所站的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到那个殿前人,而那个殿前人却看不到他们。仔细打量时,却见那人头戴旧儒巾,身穿破布氅,殿前供佛的灯火照在他的脸上,可以清楚地映出他黄瘦的面皮,脸上颇有些乞儿气se,但举动行走之间,却又流露出诗文的风度来。看身量,约有二十余岁年纪。
西门庆心道:“此人是谁?看那眉眼,若吃得饱时,也当是个翩翩佳公子,只可惜此刻却是明珠蒙尘了。”
那青年在殿前来去走了半天,似乎心底有件什么事情,好生委决不下,西门庆暗想:“怪不得说,人的眉眼会说话,这人的心里,也不知包含了多少烦扰,多少愁苦!”想想从前的自己,倒和他有些同病相怜起来。
那人在殿前踱来踱去,把拳头握得紧紧的,把牙咬得格格直响,几次想要跨步进殿,却又退了回来,然后就是一阵全身颤抖,那脸上也是青一阵白一阵的。
西门庆看着,倒不由得替他难受,心说这位不知哪里来的兄台到底是想要干什么?莫不是想要出家,却又舍不得家里的妻儿老小,所以才在这里挣扎?
正在此时,龙潭寺后香积厨里突然响起了几声清亮的钟鸣声,这表示龙潭寺的僧人们已经用完了晚斋,准备佛前做晚课了。
殿前那人全身一震,蓦然间用力一跺脚,哽咽着嗓子道:“罢了!罢了!”说着飞身扑入大雄宝殿,搂起佛案上的功德箱,把其中的香火钱往怀里一倾,然后丢开空箱,抱紧了怀,转身疾走!
一转身间,西门庆看到他已经是泪流满面!
贼!不管他流不流泪,都无法掩盖他偷钱这个事实!西门庆正想挺身而出,却觉肩上一紧,嘴巴也让人捂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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