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猛安”,是按女真语音转写为汉字的,意译就是“千户”。“扢叉”与“千户”自是同一女真语音的汉字异写。因此,“扢叉千户”与“合扎猛安”这两个词,不论就其语音或语义来说,是全然相同的,即同是汉语中的“侍卫亲军”之意。所以,在《顺昌战胜破贼录》中,也说金的四太子兀朮以“自将牙兵三千策应,皆重铠全装,虏号‘铁浮图’,又号‘扢叉千户’,其精锐特甚。”兀朮自将的牙兵,当然也就是他的侍卫亲军了。
《金史·兵志》说“合扎猛安”的编制,是在贞元迁都之后才组成的,按所谓贞元迁都者,是指1153年金主完颜亮由金的上京会宁府迁都于燕京一事而言,然在1140年的顺昌战役中既已出现了“扢叉千户”的名称,则其组成必然在1140年之前,而绝不会在1153年之后。可见《金史·兵志》的这一条记事,必有年代上的错误。但尽管如此,其中对于“合扎”(亦即“扢叉”)这一语词的解释却是完全正确的。
《顺昌战胜破贼录》说兀朮的“自将牙兵”“皆重铠全装,虏号‘铁浮图’,又号‘扢叉千户’。”这里也颇有语病。因为,所谓“又号‘扢叉千户’”一句,只应是仅仅承接“皆重铠全装”一句,只是说,因为这支部队的装备都是“重铠全装”,望之若铁塔一般,所以又得了“铁浮图”的称号(按实说来,铁浮图也只能是汉人给予的称呼,决非女真语)。“自将牙兵”与“扢叉千户”或“侍卫亲军”,都是指部队中的一种特定编制;而“铁浮图”则决不寓有任何编制的涵义在内,而是对所有装备精良的部队,对所有望如铁塔般的部队,都可以给予这样的称呼。所以,在王若海记述顺昌战役的《札子》②当中,把兀朮“所将攻城士卒”,一律称为“铁浮屠,又曰铁塔兵。”并述写其装备说:“被两重铁兜牟,周匝皆缀长檐,其下乃有毡枕。”据知《顺昌战胜破敌录》中既把“铁浮图”作为女真语,又把“铁浮图”与“扢叉千户”和“自将牙兵”等同起来,显而易见,都是错误的。
我再重说一遍:兀朮的侍卫军固可因其“重铠全装”而被称为“铁浮图”;兀朮的侍卫军以外的所有“重铠全装”的金军,也是同样可以被称为铁浮图的。
①此书全文俱收入《三朝北盟会编》卷二○一;《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三五,附注中亦引录此文,但谓系郭乔年撰。不知何以歧互如此。
②《三朝北盟会编》卷二○二。
(2)
据《顺昌战胜破贼录》所说,拐子马的名称是出自于“河北鉴军”之口的,是金国部队中的“河北鉴军”向南宋军队讲话时使用的一个名词。因此,“河北签军”在这里的关系极关重要。我们应当尽先弄清楚什么叫做“河北鉴军”。
辑本《宋会要》的《兵》门《归正》类,在绍兴三年(1133)载有一道诏令说:
九月二十五日诏:金人自来多系驱掳河北等路军民,号为签军,所当先冲冒矢石,枉遭杀戮。念皆吾民,深可怜悯。兼自来招收投降汉儿签军等,并皆优补官资,支破请受。可令岳飞:如遇外敌侵犯,措置说谕,有率众来归,为首之人,仍优与推恩。(兵十五之四)
汪藻《浮溪集》卷二《论侨寓州郡札子》中,也有论及签军的一段,说道:
比金人入寇,多驱两河人民,列之行阵,号为签军。彼以数百年祖宗涵养之恩,一旦与我为敌者,岂其本心哉,特妻子父兄为其劫质,以死胁之,出于不得已而然耳,固未尝一日忘宋也。今年健康、镇江为韩世忠、岳飞所招,遁(而来)归者无虑万人,其情可见。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系此《札子》于建炎四年(1130)五月。
金人刘祁的《归潜志》卷七,也有一条谈及此事,后来且为《金史·兵志》所引用。其文云:
金朝兵制最弊。每有征伐或边衅,动下令签军,州县骚然。其民家有数丁男,好身手,或即尽拣取无遗。号泣怨嗟,阖家以为苦。驱此辈战,欲其克胜,难哉!
从上面的几段引文,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出,所谓“河北签军”者,就是指河北地区军民中被金国统治者强迫征调参军的那些人。这些被驱掳从军的人,在每次战争中,还都被迫最先上火线去“冲冒矢石”。
从上面的引文还可以看出,全部的河北签车,其人既全是汉族的人,他们所讲的话自然也全都是汉族的语言。既然如此,则从他们的口中说出的“拐子马”,也只能是汉族语言,而断然不会是女真语言。
(3)
河北签军告诉南宋军队的话,第一句就是“吾辈原是左护军,本无斗志。”这里的“左护军”究作如何解释呢?
据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九十六绍兴元年(1131)十二月庚子条所载,南宋王朝在这一天把它所统辖的军队,由原来的神武军改名为行营护军,张俊所部人马称行营中护军,韩世忠的称前护军,岳飞的称后护军,而刘光世所部人马则称左护军。到绍兴七年(1137)八月,刘光世的一员部将郦琼率领全部刘家军叛降了伪齐。一年以后,伪齐被废,这支军队的下场,可能有一些人被改编,另有一些人便可能被遣散了。金人在每次征签兵丁时,总是尽先征签那些曾经做过正规军人的人,在绍兴十年(1140)金军大举南侵之前,为郦琼所劫持而投降伪齐的刘光世的旧部,不论是被改变或被遣散的,必又都被征发到前线上去。这些在阵地上主动向南宋军队搭话的“河北签军”,因其本来就是刘光世的旧部,所以首先就表明身份,说:“我辈原是护左军,本无斗志了”。(但是,李心传在《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甲集卷十八的《御前诸军》条内,所述行营护军的前后左右各军及其将领,均与《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不同。例如,说张俊部队改称前护军,韩世忠部队改称后护军,岳飞部队改称左护军,刘光世部队改称右护军。不知两书何以歧互如此。今与南宋其他史籍相参证,知《朝野杂记》此条所记多误,故不取。)
二、对“铁浮图”和“拐子马”最早的错误解释
在1140年,南宋王朝派在顺昌府做地方长官的是陈规,作通判的是汪若海。金国的南侵兵马已经进入顺昌境内之后,陈规与刘锜共同负责措置守御事项,王若海则因须往杭州去乞授于南宋王朝,于五月中旬即带挈眷属离开了顺昌。
从宋钦宗赵桓即位以后,在关于是否割三镇的问题上,在委任赵构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以及赵构由相州到归德去践皇帝之位的问题上,汪若海都曾参加过谋议,因而在当时是被称为“深沉有度”的人。可是这次之挈眷南行,在《顺昌战胜破贼录》中是被描述为临阵脱逃的。事实上,汪若海这次到杭州也并没有请到救兵,而他的重回顺昌去做通判,却也是在顺昌战役已经结束、顺昌的安全已经可以确保之后。
汪若海为要表明自己也是这场战役直接参与者。便于回任之后,“躬往战地,或访亲身临战之人,或质被掳得脱之士”,“聊述顺昌之战胜”,写成一篇 《札子》送呈南宋王朝,“以备朝廷之采择”。其中有专谈“铁浮屠”和“拐子马”的一段:
兀朮所将,号常胜军。……其所将攻城士卒好铁浮屠,又日铁塔兵,被两重铁兜牟,周匝皆缀长檐,其下乃有毡枕。三人为伍,以皮索相连。后用拒子马,人进一步,移马子一步,示不反顾。
以铁骑为左右翼,号拐子马,皆是女真充之。自用兵以来,所不能攻之城,即勾集此军。
(六月九日)刘某出军五千人接战,……始与虏骑往来驰逐,后直冲入虏军中,手相扯捽,刀斧相斫,至有提去虏兜牟而刺之者。军士有中刀洞心而犹刺虏不已者,有偶失地利与虏相抱于城濠而死者。
血战自辰时致申,虏乃败走,横尸遍野,不知其数。刘亦敛兵入城。兀朮大怒,亲拥三千余骑,直扣东门,射城上人,着城上炮架皆满。又被城上军以劲弩射走。
兀朮既大败,乃移寨于城西门,开掘濠堑,……欲为不战之计而坐困顺昌。……
(《三朝北盟会编》卷二○二)
汪若海的这几段记述,有一部分是从《顺昌战胜破贼录》中抄袭来的,但也有一部分为该《录》所不载,则应是从一些“亲自临阵之人”或“被掳得脱之士”寻访而得的。其中对于“铁浮屠”和“拐子马”做了更具体的解释,那就是:所谓“铁浮屠”者,除为《顺昌战胜破贼录》所说的,“重铠全装”做了详细的说明,如“被两重铁兜牟,周匝皆缀长檐,其下乃有毡枕”诸事之外,还要“三人为伍,以皮索相连”;所谓“拐子马”者,则是列置在左右两翼的女真铁骑的一种简称。
汪若海对拐子马所做的解释是正确的,对铁浮屠所增加的“三人为伍”等解释则全然错误。然而到岳珂编写《鄂王行实编年》时,却又合二而一,把汪若海对“铁浮屠”所做的错误解释移用到于“拐子马”身上去了。从此便以讹传讹,遗误千古,故不可不加辨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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