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宗扬上下打量秦桧,“真是奸臣所见略同啊。”
“公子何出此言?”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实在应该和高太尉磕头拜个把子。”
秦桧只当是说笑,对家主的话一笑置之。在他看来,比起一个禁军教头的命运,另一件事显然更重要。
“设若那位林娘子真是巫宗的御姬,她自甘嫁给一个禁军教头,又栖身临安这么多年,究竟有何图谋?难道林教头身上有什么他们想要得到的东西不成?”
程宗扬坐起身:“老敖!林教头成亲有多久了?”
敖润很快给出答案:“十二年。”
从时间判断,凝玉姬应该是黑魔海被岳鸟人清洗之后,重新栽培的人选。
现在太尉府、皇城司、黑魔海这三方势力,对于局势恐怕都没有旁观的程宗扬把握得清楚。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契机,这三方势力就会撞到一起,打得头破血流最好。
秦桧笑道:“高衙内这口天鹅肉未必能吃上。”
“这要看巫宗是什么打算了。说不定林娘子打着和阮女侠一样的念头,一门心思要搭上高太尉的线……”
程宗扬忽然停住口,望着街边一处门店,那是鹏翼社在临安的分社。
自从江州起事之后,社中的骨干已经离社赶往江州,鹏翼社在临安的分号也被皇城司盯上。
这次来临安,孟非卿让俞子元随行,启用了留在临安的暗桩,还特意提醒他不要与分社接触,免得被皇城司察觉。
程宗扬放下车帘,心里莫名生出一股烦躁。自己一直想着光明正大的做正经生意,却不得不藏头露尾,这种局面要想办法改变一下。
悦生堂位于临安城南的太平坊,堂内陈设极为雅致。
墙壁上挂着瑶琴,竹制的书架上放着一卷卷书籍,行走其间能闻到洁净的纸张散发淡淡的墨香,令人一洗俗尘。
秦桧如数家珍地说道:“这卷《六朝掌中珍》选取了六朝十二名家的诗词文赋,大不盈掌,最便于携带,公子在路上看最方便不过。这套《百家诗选》别具一格,按咏物、咏史、闺情、文学分门别类,公子得此一卷,再要吟诗便可手到擒来。这一册《断肠词》凄婉过甚,以愚观之,不及《漱玉词》多矣。这……”
程宗扬道:“有《金瓶梅》吗?”
秦桧嘴巴半张,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程宗扬不耐烦地说道:“我问你有《金瓶梅》吗?少整这些没用的。”
秦桧低咳一声,“公子借一步说话。”
“怎么了?”
秦桧低声道:“悦生堂不卖这个。”
“《金瓶梅》都没有,还算书店吗?”
“公子若是请师师姑娘读那个——《金瓶梅》属下以为颇有不妥……”
“有什么不妥?开扩眼界,陶冶情操。”
程宗扬道:“小二,给我来一套《金瓶梅》要插图版的!”
文士打扮的店员客气地说道:“出去!”
“怎么了?”
堂内传来一声询问,接着走出一个人来。
店员道:“廖爷,有人来堂里找茬……”
说话间双方打了个照面,堂内出来的那位正是在晴州见过的廖群玉。
廖群玉一愕之下,显然认出他们,接着面露喜色,快步迎过来,揖手道:“程公子,秦先生!竟然是两位大驾光临,敝堂蓬荜生辉!”
程宗扬笑道:“这趟来临安,想起廖先生说的悦生堂,正好要买几本书,便来见识一番。打扰打扰!”
廖群玉道:“当日一晤,廖某受益良多,敝东家也常常念及两位,若知两位来临安,必定欣喜!”
一边又对那店员笑骂道:“你这杀才,竟然不识贤者。两位要什么书?还不快些拿来。”
店员尴尬地低声说了几句,廖群玉的表情怔了一下,然后咳了两声:“程公子这……请里面坐,来人!上茶!”
廖群玉热情十分,两人也不好推辞,一同到了内堂,坐下寒暄。
廖群玉谈吐文雅,颇有君子之风,死奸臣这会儿摆出文士的派头,引经据典,娓娓而谈,倒也旗鼓相当。
双方闲聊片刻,廖群玉道:“敝东家对两位的风采久系于心,今日正好也在堂中,只是事务繁杂,无暇脱身。不知两位是否能在临安多盘桓几日,待群玉禀过东家,专门请两位共叙一场。”
程宗扬道:“在下此行只是路过临安,只怕三、四日就要离开。”
廖群玉踌躇片刻。“三、四日未免太过局促……不知两位住在何处?待敝东家抽出时间,廖某好登门拜访。”
“廖先生太客气了,大家见见面、谈谈话就好。”
程宗扬说了自己的住处,反正吏部档案上写着同|地址,自己以半商半官的身份出面,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廖群玉仔细记下,这会儿店员拿了一个精致的纸包过来,神情有些古怪地呈到案上。
廖群玉将纸包推到程宗扬面前,笑道:“里面便是公子要的书籍。廖某多言一句,此书虽好,但公子血气方刚,不宜多读。”
程宗扬道:“我是送人的。对了,我要的是全本,别给我删节的洁本。”
廖群玉啼笑皆非,连连摇头,亲自捧了书送两人出门。
一辆马车正好在门前停下,一个公子哥儿掀开车帘,先哈哈长笑两声,然后道:“人生何处不相逢!程兄别来无恙!”
这回轮到程宗扬惊讶了,来的竟然是熟人,晴州陶氏钱庄的少东家,陶五陶弘敏。
如果是别人就罢了,陶五可是自己的大债主!程宗扬只好迎上去,客气地拱手道:“原来是陶五爷!”
“甭爷不爷的,喊个哥就给我面子了。”
陶弘敏道:“你来临安也不和我说一声?上来!咱哥俩有段日子没见了,这回得好好聊聊!”
廖群玉脸上微微变色。“陶先生,敝东家已经等候多时。”
陶弘敏不以为意地说道:“又不急在一时,今日难得遇到程兄,和贵东家见面就改日吧。”
廖群玉脸色数变,微微挺起胸,沉声道:“请陶先生三思!”
“行了,就下午吧。”
陶弘敏笑嘻嘻道:“说不定我一高兴还能让几分息呢。程兄,咱们走!临安夕鱼楼的鱼羹你多半还未尝过,那滋味,真是天下无双!”
廖群玉的脸色极为难看,显然对陶弘敏临时变卦大为恼怒。
陶弘敏却是浑不在意,连声招呼程宗扬去吃鱼羹。程宗扬只好苦笑着向廖群玉告罪,与陶弘敏一道上了车。
数月不见,陶弘敏仍是那副二世祖的模样,嘻嘻哈哈没个正形,但程宗扬丝毫不敢掉以轻心。陶弘敏要雪隼团暗中窥视梦娘的事,自己还没忘。
程宗扬倒有些好奇,这位陶五爷是看上自己哪点?难道真想拉自己当帮手,争夺陶氏当家人的位子?
但程宗扬一上车,陶弘敏就声明今天不谈生意,只是闲聊。他说到做到,甚至连江州的战事也只字不提,似乎对陶氏的大笔投资丝毫不放在心上,说的无非是吃喝玩乐。
夕鱼楼的鱼羹果然美味,即使程宗扬存着心事也吃得赞口不绝。
一顿饭吃完,临别时,陶弘敏才不经意地问道:“听说云六爷也来了临安?”
程宗扬心头微震,脸上笑道:“陶兄的消息倒灵通。”
陶弘敏道:“云六爷插手临安的精铁生意,抢了晴州商家三成份额,有几间铁商恨他入骨,我陶五怎么会不知道?”
“天下的生意天下人做,那几位把持宋国的精铁生意就不许别人进,未免太霸道了吧?”
“我早就看那些铁耗子不顺眼,能让他们吃点苦头也好。”
陶弘敏笑道:“程兄若是有时间,明天大家再吃顿饭?有些事想向程兄讨教。”
债主把话说到这分上,自己没有推辞的余地。程宗扬只好道:“明天恐怕不成,后天,小弟一定扫榻恭迎。”
“一言为定!”
陶弘敏离开夕鱼楼,车马滚滚赶往悦生堂的方向。
秦桧道:“此人城府极深,公子小心。”
程宗扬心知肚明,今天的鱼羹只是试探,后天要说的才是正事。他摸着下巴道:“我有些奇怪,什么生意能让陶五爷亲自来临安?”
陶弘敏怎么看都不像买书的人,来悦生堂多半是与廖群玉的东家谈生意。但悦生堂在业内再有名声也只是一间书坊,全卖了不见得值多少钱,更用不着陶弘敏亲自来临安。
程宗扬想了一会儿也琢磨不出,干脆扔到一边,“走,去司营巷!”
“去拜访林教头?”
程宗扬笑道:“去看戏。”
司营巷口已经有了一辆马车,这边驾车的独臂星月湖汉子一手抖动缰绳,策马从那辆马车旁骏过,停在能看到巷内的地方。
司营巷是条僻巷,这会儿刚过午时,巷中略无人迹。
程宗扬拿出那套《金瓶梅》翻看,不愧是悦生堂出的精品,不仅纸张、印刷、校对都精细无比,而且图文并茂,比自己在建康的那一套强得太多了。
“瞧瞧这印刷!这绘图!跟你六十枚银铢买的地摊货相比怎么样?你还说悦生堂不卖这个……”
秦桧道:“悦生堂确实是不卖这种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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