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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夜唱 (圣者晨雷)



  叶畅只作不曾见到,他心里也很奇怪,那伙胡人为何纠缠他不放。

  二人问清楚该如何走法,出了坊门回到朱雀大街,不一会儿便看到一辆油壁车过来。他们搭车前行,没过多久,到了光福坊,在此下车,换乘另一辆油壁车折向东面,过了两坊,终于到了宣平坊。

  “咦,你瞧前边,是那个人!”

  他二人才下车,和尚眼尖,便看到前方一人,赤着上身,背着个什么东西正在前行。那人身影甚是熟悉,正是他们在路中曾见到的焦姓男子。

  “倒真是无处不在……这厮怎么也出现在这里?”叶畅也愣住了。

  须知此时长安,可是有百万人口的大都市,百万人口中偶遇,可谓巧得不能再巧了。

  那焦姓男子背着东西,径直去敲一户人家的门。不一会儿,一个老家人出来,一见是他,笑嘻嘻地道:“焦郎君来得不巧,我家主人去酒楼了。”

  “我已经赶了个大早,先是到了张长史府上,说是与颜郎君一起来了你家,我脚不沾地又跑来,偏生他就去了酒楼,是西市还是东市?”

  焦姓男子说话有些结巴,一急之下,这段话说了好一会儿才说完整。老家人听完后笑着回应:“今日却不在东西二市,就在本坊之中,在那覃家铺子边的老吴记酒楼。”

  焦姓男子也不寒喧客套,对宣平坊,他甚是熟悉,三步并两步,很快就到了吴记酒楼。那酒楼的伙计见他背着一堆东西上来,讶然道:“客官这是做甚?”

  “寻人,寻人……贺永兴,贺秃!张伯高,张颠!”

  他这般大声叫嚷,旁若无人,满座俱惊,不一会儿,酒楼上有人道:“是焦遂么?”

  “是我,张颠,我给你们带好东西来了!”

  焦遂一边叫着一边上楼,伙计听得楼上的客人回应,便不曾阻拦,而是跟着焦遂一起上了楼。焦遂到得楼上,便看到两老者背北而坐,在他们下首则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焦遂不识得这男子,也懒得理会,径直上前,将自己背上背的东西拿了下来:“给你们带好东西来了!”

  “余事先不论,先上酒,上酒……伙计,给这厮来五斗酒!”两老者中一个笑道。

  在这样的热天里,他尚戴着帽子,声音里带着吴音。店小二轻脆响亮地应了一声,然后登登登下楼去打酒,焦遂却不管那么多,径直将两老者面前的一碗酒抢了过来,咕嘟嘟灌了下去。

  “休要睬他,这厮有酒就关不住嘴巴,乘他还未曾开口,咱们先赏玩一下覃郎君送来的折扇。”姓贺的老人笑道。

  焦遂见那个他不认识的男子恭敬地又捧上一个小匣,贺老人打开匣,从中拿出一柄长竹条来,打开之后,却是一柄纸扇。

  纸扇展开之后,上面有画有字,焦遂看到那上面的画乃是一丛柳树,四排字便在柳树一边。

  “咦,倒是巧了,一拿出来,便是贺宾客的咏柳啊!”那位覃郎君见贺老人一展开,便讶然呼道。

  贺老人笑眯眯看了他一眼,虽然明知这是马屁,可是拍得就是让人舒服。

  这贺老人,便是贺知章。他此时已经年过八旬,须发皆白,头发也秃了不少,不过精神尚是上佳。在他旁边张姓的老人,则是草圣张旭,他二人同属吴中四杰,又向来有交情,相互还是姻亲。

  “好,好,果然是别出心裁。”张旭看着折扇笑道。

  “可惜,这字若是伯高你题的就好了!”贺知章轻摇折扇,只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年少风流的青年时代。这折扇当真是好东西,但以贺知章的眼光,上面的书法与绘画,却不算上佳。

  “确实,确实,小人请二位先生出来,也便是不欲有此憾也。”那边覃郎君,自然就是覃勤寿了。他得到族中支持,来到长安经营日久,辗转邀到最好奖掖后进的贺知章、张旭,便是想借着他们的口碑,将“折扇”的名头打出去。

  “故此,小人特意制成折扇两柄,虽请了名家作画,却未题一字,只请张公书写。”覃勤寿笑着又拿出两具折扇,呈在二人面前:“此二扇便请贺公、张公把玩。”

  这两具扇要比方才拿出来的精致得多,其中最外的两片扇骨,甚至是用玉制成,敲上去铮然有声。但是这种玉并非和阗美玉,价钱不算高,因此此扇虽是精致,却不算是重礼。而且扇上所画,确实是名家手笔,一画仍是柳,另一画则是山景。只看这两幅画,便可知覃勤寿花了心思:贺知章诗名虽盛,但流传最广者乃是《咏柳》,而张旭书法之名掩住了他的诗名,可他的《山中留客》亦是自己自豪的得意之作。

  “覃郎君好心思,有这般心思,又想出‘折扇’这等精巧雅物,覃郎君倒是生了一颗玲珑心啊。”贺知章最爱奖掖后进,见后忍不住赞道。

  “贺公谬赞了,折扇却不是小人所想出来的。”覃勤寿道。

  “哦?是谁风雅至斯?”贺知章与张旭齐声问道。

  第36章 它山石丑可攻玉

  叶畅与善直到了卖各色杂物的覃家铺子,一打听覃勤寿的消息,知道他就在隔壁的酒楼,便立刻赶了来。此时天色将午,酒楼里的生意正好,他们二人一僧一俗走进来,倒没有谁太在意。

  不过在他们的身后,却跟着几个尾巴。

  上得楼来,便看到覃勤寿背对着他们,正在侃侃而谈,然后,便是贺知章与张旭齐声问话。

  就在这时,他们见过几次的那个焦遂,见自己被无视了,颇为不愤,将刚从身上搬下来的东西向桌子上一放:“什么风雅,还比得上这个么?”

  两老头顿时又转向他:“焦遂,你这搬来的是什么?”

  焦遂三两下将包在外头的衣裳掀起,然后一拍桌子:“今日让你们两个老家伙见识见识,我焦遂虽是布衣,识字不多,却也分得好歹,知道什么是真正风雅,什么是附庸风雅!”

  他言下之意,便有说覃勤寿的折扇是附庸风雅,因为他家贫,人又一直不得志,对于以金玉装饰的东西,甚为反感。见覃勤寿以玉制扇,他就是看不顺眼。

  “啊?”

  被他大言所引,贺知章与张旭都在看他摆到桌上的东西,那是几片木板,看上去风吹雨淋,已经有些朽烂,却被焦遂当宝贝一般用衣裳包着。

  “这几块木板……有什么典故?”张旭问道。

  焦遂得意地道:“再看再看,你们仔细看,这可比金银珠玉宝贝得多!”

  他出来打茬,让覃勤寿心中不快,但见他与贺知章、张旭极熟,也不好说什么。此时见几块木板被当成宝贝,覃勤寿忍不住插嘴道:“小人眼拙,当真瞧不出这几块木板有什么宝贝的……”

  “字!字!字!字!字!”

  焦遂一口气连喊了五个“字”,一个比一个声音大,震得众人耳朵隆隆作响。张旭将板子翻了过来,便看到模模糊糊的字迹,一瞧那字体,他就“咦”了一声,眼睛便再也挪不开了。

  叶畅的字并非大师水准,如钱起所言,他还是有些匠气。但关键在于,这种用硬笔所写出来的书法,而且写出的是瘦金体,在这个时代还是绝无仅有!

  对于书法宗师的张旭来说,这便是可以攻玉的它山之石!

  “这字有意思……有意思!”张旭手指头忍不住就勾勒起来,开始学着木板上的字迹勾勒。

  贺知章亦是书法大家,偏着头看了好一会儿,他年老眼花,前前后后地看了会儿,突然道:“这……当是诗吧?”

  “正是诗!”焦遂笑道:“我正是听得风陵渡的水工念这首诗,才发觉这字古怪,便想法子弄来,带回来找你们换酒——贺秃张颠,你们二位觉着,这值不值当在你们这换一个月的酒?”

  “值,值,这诗便值一个月的酒了!”贺知章将四句诗排列之后念了出来,然后抚掌道:“好啊,其人有忧民之心,难得,难得!”

  若单以诗句本身文辞而说,在贺知章看来不算太出色,但诗中深意,却又远在诗句文采之上。那边的张旭更是紧紧抓住了一块木板不放:“何只一月,便是三月、半年的酒,也当得……季真兄,你看这字,别出心裁,让人,让人……”

  他激动之下,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他被后人称为草圣,于草书之道上,确实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但到得此时,他隐约觉得,自己已经陷入巢穴之中,若不突破,终身技艺便止于此了。而这种新的字体,让他生出灵感,觉得自己似乎也可以再辟一片新天地出来。

  两人此时完全将折扇扔到了一边,只顾着看那木板上炭笔字迹,覃勤寿此时只能无奈地叹气:原本折扇由贺、张二人手中传出去,能产生极大影响,可现在来看,出师不利啊。

  想到巨大的生意就要被搅掉,他心中当真是不快,但他心计尚深,这点修养还是有的,方才虽是刺了焦遂一句,现在见对方拿出了真货,便不再作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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