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深思之后,李诚中选择了无视性遗忘,干脆对这个问题提都不提。也许是因为目前白狼山的特殊艰苦条件,他手下的这些军官们没有过问这个事情,又或许是因为手下这些士兵都是征募自关外的难民,对于这些军中“惯例”压根儿不懂,所以也没人去想这个问题。于是李诚中“偷奸耍滑”的恶劣行为获得了空前成功,在将来的日子里,他的这种违反这个时代军队习惯的行为反而成为了他手下军队的惯例,为他节省下大笔军费的同时,也让这支军队走上了一条与其他同时代军队不同的道路。
第五十章己未之冬(一)
光化899年的冬天,大唐忽然进入了一阵短暂的安宁。这种安宁是非常难得的,在这个藩镇林立、天下扰攘的时代,这种安宁来得十分突兀,还来得有些莫名其妙。在九世纪的最后一个冬天里,天下诸侯们都不约而同的进入了蛰伏和喘息之中,在舔平自己身上伤口的同时,努力的积蓄和恢复着力量,虎视眈眈的紧盯着四周,等待合适的时机,以期向对手发起更凶猛的攻击。
自从僖宗朝黄王举兵以来,整个中国之地风雨飘摇、山河破碎,大军过境如江之鲫,你来我往,没有片刻安宁过。今天你来我家借粮,明天我去你家就食,上个月你抢了我家的院子,下个月我就把你的房子烧了……这样的乱象之下,自汉以降形成并繁衍了千年的门阀大族终于灰飞烟散,那些在历史上曾经显赫辉煌的姓氏也变得平凡而暗淡,失去了围绕在头上的一切光环。
清河、博陵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以及赵郡、陇西李氏这五姓七望也早已泯然众人矣,主导天下的则换成了一个个粗鲁的武人。地痞草莽出身的朱全忠、沙陀人“独眼龙”李克用、从大头兵起家的杨行密、刘仁恭,以及无赖、屠夫、私盐贩子王建……这个天下已经不由政事堂诸位相公执掌,更不由那些北衙的中官们说了算,至于那个住在长安城内太极宫中的皇帝,他的天子威严早已在几年前被挟持至华州的囚禁生涯中消散得“风中凌乱”,本人也随着李姓宗室的被集体屠戮而真正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
当然,安宁这个词也只是相对而言,真正的天下太平在这个时代是不可能存在的。这个冬天,河南道的平卢节度使王师范辖下沂、密等州部将叛乱,王师范向淮南节度使杨行密求助,杨行密为了笼络这位颇有声望的藩帅,出兵助其平乱。同样是在这年冬天,陕州都将朱简杀留后李墦,更名为朱友谦,自请成为朱全忠的子侄。这些事情若是放在大唐太平年间,那都是了不得的大事,但放在光化二年,却实在可以算不上什么事了。
东平郡王、检校太尉兼中书令、宣武节度使朱全忠历经十余年的征战,通过击败黄巢、西灭秦宗权、东攻朱瑾、朱宣兄弟、战胜时溥、北御河东、控制魏博等无数次战役,终于将黄河中下游大部分土地纳入辖下,成为了事实上的中原霸主。这个冬天,他正在缜密部署,将下一步出征的脚步盯向河北诸镇……
晋王、检校太师兼中书令、河东节度使李克用丢失了邢、洺、磁、潞等州后,在宣武军咄咄逼人的攻势下全面处于下风,这个冬天,他正在养精蓄锐、积储内力,迎接更大战事的到来……
弘农郡王、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淮南节度使杨行密在击退了南下的宣武军之后,又在临安打败了占据两浙的镇海节度使钱镏,终于成了江淮老大。这年冬天,他正在努力安定乡里、积极恢复民生,同时整军备武,开始将目光投向了朱全忠的腹背之地……
西川节度使王建经过多年的东征西讨,终于将势力范围扩充到了剑南道大部分地区,拥有了两川三峡之地。这个冬天,他正在勤勉农桑、兴修水利、稳定疆土,实行修养之策,为巩固自己在天府大地上的割据而专注于内政之上………,
相较而言,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卢龙节度使刘仁恭就没有那么安宁了。当整个大唐都处于诡异的宁静之时,卢龙军的边关各处却都在契丹人热火朝天的攻击之下。由于大军精锐在南征魏博一战中的惨重损失,战事进展十分不利,这个冬天,在河北诸藩之首的位置上坐了三年的这位大帅,正处于深深地不安之中……
边关的战事也直接影响到了河北大地政治经济军事中心、卢龙节度治所幽州。
这种影响并不在于老百姓的温饱之上,今年的秋天风调雨顺,所以整个卢龙节度治下各州都取得了较大的丰收,幽州也不例外,堆积如山的粮食囤入各大粮仓,形势十分喜人,在节度府的平抑下,粮价并没有出现较大的波动,反而供应充裕。
受影响较大的是那些通往四处的行商。因为边关商路不通,食盐、茶叶、布帛、烈酒、瓷器等等各种货物积存在幽州城内的各处货栈之中,让行商们十分焦急。有些行商实在等不起遥遥无期的战事结束,便干脆大肆甩卖手中的货物,倒令幽州的百姓们得了些便宜。只是那些皮毛之类的物资就显得十分紧缺了,山参、鹿茸等多种货品价格猛升到了一个令人惊讶的程度,就连羊肉,都硬生生翻了一番。但一切都还好,至少老百姓们对此没有太过关注,因为他们离这些货物的距离还有些远。
这种影响更多在于人们心中的好奇、不安、焦虑以及担忧,还有作为大唐子民心中尚存的一丝骄傲被人挑衅时产生的愤怒。人们四处打听、谈论着当前的战事,从边关来的旅人们身旁总会立刻围上一群人,仔细询问着关外发生的一切。在各处茶楼、酒肆中,认识和不认识的人聚拢在一起,相互通传着自己也不知道是否真实的传闻,预测着战事的进展。
最关心战事进展的人则莫过于那些有子弟效力边关的人家,军将世家们所处地位较高,自有消息的来源渠道,那些中低级军官们则通过亲朋故友相互打探,那些没有什么背景和出身的人家,则只能通过市面上流传的消息来判断自己家人的安康。
东市四条巷中的张宅,老都头送走了来自平州的信使,看着堆在桌上的那些钱,内心深处涌出一阵自豪。这些钱是自家二郎张兴重两个月的军饷,一共八贯,每月四贯。饷钱的旁边还放着一封二郎写回来的家书,家书的内容很浅白,老都头勉强能识字,自然也看得懂。
自家二郎已经成为了平州军的检校都头、秩别任勇副尉,正九品下。老都头自己从军一辈子,临了也不过是个都头、秩别任勇校尉,正九品上。对于自己二郎能够在如此年轻就几乎达到了当年自己的最高峰,他既兴奋、又激动,二郎还年轻,将来必定会有更好的前程,作为父亲,老都头由衷的高兴。信使明日就要回转平州,他准备立刻写好回信,明日一早就请信使带回去。信的内容也已经想好,除了告知二郎家中一切平安之外,还要仔细叮嘱他一番,让他在那个李御侮的麾下好好干,作战时一定要奋勇向前,不可稍有退缩。
老都头想起了那个李御侮,那个当时一起同二郎来家中做客的小伙子,那会儿老都头就觉得这个年轻人说话做事便显得有些与众不同,没想到了如今竟然成了自家二郎的上司,自家二郎还在那个年轻人的指挥下在榆关打了一个漂亮仗,也因此升了官。老都头还想起了同来家中做客的其他年轻人,如今那些年轻人都聚拢在了李御侮的麾下,成了一个紧密的团体。依照老都头从军一辈子的经验,他还打算在信的末尾叮嘱二郎,将来若是这些年轻人抱团立下山头,二郎一定要知进知退,明白自己的身份地位,切莫去争那些不该争的事情。…,
老都头自个儿在心里盘算好了信怎么写,才吩咐围在身边的老婆子去取出笔墨纸砚,同时让兰儿去沽些好酒,切几斤肉脯回来,今晚他要一醉方休!正在喜的不知如何是好的老婆子立刻听话的打开了柜橱,兰儿则满脸带笑的去灶房取了食篮,出门之际,又听老都头大声嘱咐,一定要沽些好酒,不要吝惜钱财,最好是明月酒楼的“香千里”!
兰儿点头答应了,开开心心的哼着小曲去沽酒。明月酒楼的“香千里”可着实有些贵,张家不是大富人家,老都头一年喝不上几次,兰儿打算这次多沽一些,既然兄长升了官涨了饷,那就让老父这次喝个痛快!
明月酒楼地处东市最繁华的地段,向来便是幽州达官富豪们邀客饮宴之所,兰儿先去羊马市街切了两斤羊腿,小心的放入食蓝,然后又来到明月酒楼,在大堂下等候了片刻,提了一坛“香千里”。
沽酒的师傅以前是老军出身,说起来还是当年老都头的部下,见兰儿一次就沽了这许多,忍不住笑问:“你家大人遇到什么喜事了,这是要准备大醉几日?”
兰儿抿着嘴道:“陈叔说笑了。兄长在边军迁了都头,大人很是欢喜,家中准备庆贺一番。”
陈师傅自然是恭贺了几句,又去厨下取了几样食材,通通塞入兰儿的食盒,说是添个彩头,兰儿才道谢着出来。
紧挨着明月酒楼的是一家绸缎铺子,兰儿望了望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一匹匹绢布,犹豫了片刻,举步迈了进去,剪了半匹如丝般的锦缎,才心满意足的抱在身上出来。老父老娘的那身布服实在太旧了,兰儿想给老人家各自裁身好衣裳,过年的时候穿在身上,一定贵气。兄长如今已经是不小的军官了,自家爹娘也要有配得上身份的行头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