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硕大的雅阁内便只剩三人。
气势凌厉的老人不曾起身,燕坐着将唐松上上下下仔细审视了一番,“坐”
唐松微微一笑,径直在老人对面坐了。
方山奇打横相陪,三人三方,倍显空旷。
坐定之后,方山奇为唐松绍介了老人。
张柬之!
听到这个名字,唐松叹息了一声,却没有太多的意外。
看水晶的穿着吃用,乃至于那张太古遗音琴,都绝不会是出身于普通的小户人家。
襄州第一豪门正是张氏,也只有他们才能如此不显山不露水的在鹿门山上圈起那么大一片私家山林。
襄州张氏兄弟五人,张柬之居长,几乎以一人之力撑起了张氏襄州第一豪门的声威。
此人现掌刑部,乃是最得狄仁杰赏识的僚臣。其一生最大的功绩便是在武则天晚年率兵进宫,诛张昌宗张易之兄弟,兵围武则天寝宫,并逼迫病榻上的武则天发逊位诏书,复将天下还予中宗李显,一举匡复李唐江山。随即,其人也凭借此惊天之功被封为异姓王。
这个气势凌厉的老人是一个不折不扣,甚至有些狂热的保皇党。他的敌人就是篡夺了李唐江山的当今圣神皇帝武则天。
“云露便是老夫的孙女儿,她近日可好?”说到这个宝贝孙女的时候,老人凌厉的气势自然而然的收了起来,不仅是言语,就连铜铃般的眼睛里也有了缕缕温情。
“云露就是你口中的水晶”其实不用方山奇提醒,唐松也已知道。
继身世之后,唐松又知道了水晶的闺名。
想到水晶,唐松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容,点点头道:“她很好,近日话也多了不少”
“如此就好”张柬之闻言畅然一笑,随即三言两语间点说了一些水晶过往的境况。
据他所说,水晶自幼丧母,且体弱多病,眼见着便是难活了。恰在这时,张柬之于某日偶遇太宗朝钦天监监正袁天罡之关门弟子。
遵袁天罡关门弟子所批之命,张柬之先将水晶舍身给了道祖,随后于襄州故土辟专能镇邪的桃园,并在桃园环绕之中建崇玄观。观成之日即将仅仅两岁的水晶送入其中侍奉道尊。
舍身十四年,十四年间水晶不曾踏足十丈红尘一步,最终平安长大。
水晶成长的故事听来玄幻离奇,唐松静静听完之后却没多问及多说什么。
古代的孩子夭亡比率很高,为了让孩子平平安安长大,古人真可谓是费尽心思。似水晶这般听来极其离奇的故事实也算不得什么,至少六朝时著名的大诗人,中国山水诗的开创者谢灵运就有过类似经历。
谢灵运自幼丧父,天资聪颖却如其父一样体弱多病。他的祖父,也就是那位在淝水之战中以少胜多,一战成名的东晋名将谢玄万般无奈之下亦将之舍入道馆寄养,这一寄便是十五年。
十五年后,已经长大成人的谢灵运才重新回到都城建康,袭爵康乐公。但因为他那十五年道馆生涯的经历,使其有了一个陪伴终生的小名——谢客
话头儿由水晶开始,待说完水晶之事后,硕大雅阁内的气氛融洽了很多。
端起酒樽三人共饮了一回,张柬之放下酒樽时,脸上的慈爱也已收敛干净,紧盯着唐松道:“当日你在贡院引领乡贡生请圣像,入皇城,此可谓有胆;随后主持重开科考,顺顺利利将这泼天般的难事给办下来,可谓有才。如此有胆有才的好男儿,可愿与某等共襄盛举?”
听闻此言,唐松心底长长一声叹息,该来的总是会来,终究是躲不过去啊!
把玩着手中的酒樽,唐松根本没问这“盛举”究竟是什么事。抬头迎上了张柬之的眸子,浅浅一笑道“在下不过一介白身士子,可谓两手空空一无所有,能做得出什么盛举?”
张柬之闻言皱了皱眉头,“明日你就该入崇文馆了吧”
唐松点点头,“是”
“崇文馆生员名额仅二十人,自太宗皇帝辟此馆以来,你是第一个白身而入其中的人。此后也少不得有随侍在神龙天后身边的机会。就凭此一条,只要有心,有志,就能做下许多人所不能之事了”
唐松摇了摇头,“恰如张公所言,似在下这等白身而入崇文馆者可谓前所未有,是以将来如何,皆不可知。适才那些也只不过是张公的揣测罢了”
眼见一边坐着的方山奇张口要说什么,唐松摆了摆手,“前事不明,现在说什么也是枉然。既然如此,我等何必空费口舌”
原本紧皱眉头的张柬之见唐松如此,瞪目之间便要发怒,却被熟知他脾性的方山奇给止住了。
唐松对此只若未见,端起酒樽呷了一口后注目方山奇道:“某今日此来,是为水晶之家人而来,却非为国事而来。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在下不过一白身士子,山人以及张公就莫要强我了”
张柬之虽然不曾发怒,但听了唐松此言,终究还是忍不住的重重冷哼了一声。
话不投机,岂止是不投机,简直是张柬之刚一开口就被唐松死死的堵了回去。到这个份儿上,这宴饮也就吃不成了,硕大雅阁内冰冷的气氛只延续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唐松便称酒足饭饱,起身告辞。
见唐松要走,黑着脸的张柬之身子动都没动,唯有面带苦笑的方山奇送了出来。
万福万寿楼门口,方山奇看着唐松叹息道:“既然如此,今日你又何必要来?”
“山人屡次相邀,我总不能一直拖着。既然这一面早晚要见,今日见了也好”唐松笑笑,“再则,我实在也好奇水晶的身世。便只为此,在下也得走这一遭”
方山奇低头沉吟了一会儿,再抬头时脸上已没了半点笑意,“小友可要想清楚了!自你进京以来虽声名鹊起,然得罪的人也着实不少,今日再拒绝了张公,无异于自断援手啊”
唐松闻言,笑了笑,继而又伸出手去拍了拍方山奇的肩膀后,转身走入了万福万寿楼前的人潮中。
方山奇目送唐松走远后,又回了楼上雅阁。
张柬之依旧是黑着一张脸,见方山奇进来,怒声道:“大失所望!你这山人刚才拦着我作甚,似这等不明大义的小辈,就该让我将他骂醒才好”
方山奇坐下来,端起面前的酒樽一饮而尽,“罢了,你别看他年纪小,人却极有主见。像这样连禁军的刀枪都不能使其屈志的人,骂一顿又有什么用?”
张柬之不说话,方山奇静静的沉默了一会儿后蓦然一笑。
“有甚好笑?”
“轻于诺者必好毁诺!似这等大事,他谨慎其言总比随口答应要好。你我图谋之事原就不是一两日便能成就的,时移事移,人也会随之变化,且待将来吧”
张柬之依旧没说话,只是端起酒樽猛饮了一口。
雅阁中又静默了一会儿后,还是方山奇率先开口道:“事已至此,云露却该如何安置?”
听方山奇说到这个,张柬之难得的叹息了一回,脸上也是为难的很。
良久之后,张柬之才开口道:“云露身份尊贵,然自诞生以来却是跌经磨折,其间更幽闭十四年有奇,难得她愿意呆在那个没出息的小子身边,这事且就遂她的心愿吧”
说完,这历来心志坚毅,从不做软弱之态的老人复又是一声深重的叹息,“终究还是我等为人臣者无能啊”
……
唐松回到赁处,走入精舍后便见着水晶正静静坐在他日常好坐的位置上看着琴谱,春光透过半开的窗户照在她的身上,脸上,极安静,也极干净。
唐松静静的看着水晶,水晶也放下了手中的琴谱静静的看着他。
那双漂亮的孔雀眼中依旧是点尘不染。
看着她,再想想她那幽闭十四年的经历,唐松心底幽幽的泛起了一阵儿酸楚,片刻后,他带着脸上的笑容走到水晶身边,伸手过去揉了揉水晶的头发。
于是,水晶原本极顺的头发便乱蓬蓬的了,随之,这丫头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极淡极淡的笑容来。
“水晶,走,咱们晒太阳弹琴去”
这一天剩下的时光里,唐松便陪着水晶在后花园中消磨掉了。
第二天早晨,唐松早早的起身,梳洗罢雇了一辆赶脚儿前往皇城。
依旧是宣仁门,唐松向值守的禁军报了自己的籍贯名字,那禁军转身回了哨房一会儿后,便放他进了皇城,一并连那些繁琐的程序都给免了。
这皇城里乃是各部寺监办理公事之地,再无一个普通百姓。流内的品秩官们皆穿官衣,流外的吏员们也是着吏服,似唐松这样儒服士子打扮的真是一个都没有,因而也就显得份外醒目。
一路走来,不时有人对他指指点点,对此,唐松只若不见,径直向宫城走去。
约莫将皇城走到一半的时候,却见着贺知章垂头丧气的从旁边的吏部衙门走出来。
唐松停下脚步唤了一声,“季真”
贺知章抬起头,见是唐松,忙快步跑了过来。
在这皇城里能够拔脚就跑的,也着实是不多见哪!见他如此,唐松笑了笑,待人到了近前后,开口便问,“出什么事了?怎么垂头丧气的,这可不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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