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少女打量完后,唐松开口问道:“你是谁?在这儿干吗?”
“我教……教你鸣琴”,少女说完,也不等唐松有所反应,悠然迈步径直向那精舍走去。
虽然只有两次简短的对答,唐松也算看明白了,这个飘忽而来的流云裙少女不是不善,而是根本就不会与人交流。她分明就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喜欢说话,难得的开一次口也是全都按照自己的心思来。
她心里想着什么,嘴里就说出什么。至于别人问了什么,别人的心思又是如何,她不关心,也不理会!
神奇,真是神奇呀!唐松边随着少女向精舍走去,边自然而然的想起了二进院落的老人,以及三进院落的那个月白道衣中年。继而便是忍不住的腹诽:
真是活见鬼了,这栋宅子里就没有一个正常人嘛!
流云少女进了精舍后便在太古遗音琴前坐了下来,而后张开那点尘不染的眸子看了看唐松,复又看了看自己身边。
好在唐松的脑子总算够用,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少女的意思,自又搬了一张胡凳在少女身边坐下。
有淡淡的馨香幽幽传来。
少女看看唐松的手,复又看了看琴。
唐松闭上嘴,什么也不问了。手指拨动,弹起了那一曲依旧的《高山流水》→文¤人·$·书·¤·屋←
仅仅几个音符之后,唐松废然而罢。随后自胡凳上转过身来,伸手到少女的头上将那覆面的垂纱给放了下来。
极漂亮的孔雀眼被遮住了,唐松长出一口气,被那样一双眼睛注视着,怕是如来佛祖也很难在菩提树下坐的安心吧。
活动了一下手指,静默了片刻后,唐松的鸣琴之声复又响起。
仅仅一会儿的功夫,少女那腻白到几乎没有血色的纤细手指突然按在了琴弦上,琴声便戛然而止。
唐松诧异的看着少女,少女复又掀开了刚刚放下的垂纱,看着唐松的手指。
唐松收起抚琴的手,少女十指拨动,弹奏的正是刚才那一段儿琴曲。
自己抚琴时根本察觉不了,这一两双对照,问题就异常明显了。
错了,刚才他弹的那一段儿确乎是错了。
少女将这一小段儿琴曲奏完后便收手而退,孔雀眼复又着落在了唐松脸上。
虽然她不曾说话,唐松却知道了她眼神中表达出的意思。
明白,明白了!
抚琴前,唐松再次伸手要放下那掀起的垂纱时,少女却是微微一侧身子躲过了。
哎!这是怎样云淡风轻的眼神哪!
唐松苦笑了笑,转过身来沉吟良久后,这才重新抚琴,奏的还是刚才弹错的那一段儿。
没有任何语言交流,少女就这样不停的纠错、示范,一丝不苟到了极致。唐松也不再看她,尤其是那双孔雀眼,便这样一段儿一段儿的学着。
无声的教琴持续了许久,这枯燥的过程持续了好几个时辰,流云少女却没有显露出半点的疲累与烦躁,依旧是那么的云淡风轻,不染尘埃。
甚至在这种云淡风轻之后还隐隐的透露出极轻极微的平安喜乐。
精舍外的太阳挂上了依依垂柳的树梢,暮色降临了,唐松结束了这一次的练习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二进院落的万姓老人不知何时竟站在了门口。
“该吃饭了”,老人依旧是生硬的金石声语调,但唐松却在其中听出了掩藏极深的温暖之意。
闻言,少女从琴后站起身来,走到精舍门口时却停住了步子,回头讶然的看着唐松。
讶然!
什么意思?
什么情况?
这回唐松是真不懂了!
“你就不吃饭?来!”,老人撂下这一句后转身就走,流云裙少女就这么静静的站在门口,看着唐松。
唐松住进这处宅子已经一个半月了,别说去吃饭,二进院落就连进都没进去过,今个儿真是邪性了。
只是……怎么这么别扭啊!
唐松是个喜欢自在的人,本不想去。少女如此尽心尽力的教他习琴就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再去蹭饭算怎么回事?
他不想去,奈何少女就这么站在门口,用那么一双祸国殃民的孔雀眼看着他。既不催促,也没有丝毫着急的意思。似乎唐松只要仍然坐着,她就会这么一直站着等,等到沧海桑田,依旧云淡风轻。
看着少女那不急不躁,点尘不染的样子,唐松自忖着怕是无论如何也抗不过她。遂也释然一笑,起身向外走去。
老人在前,唐松在后,少女在他身侧,三人踏着金黄的暮色走出了后花园,走上了抄手游廊。
下午坐的太久,唐松边走边活动着身子,心里却是极满足快意。
他本就不笨,又着实爱好鸣琴。加之又有少女这么一位负责到了极点,似乎不知疲累,不知烦躁的明师。这一下午的练习下来,真是获益良多。
学习自己发自内心感兴趣的东西而又大有收获时,人的心情总是会很好的。
心情好难免就想说话,唐松带着唇角浅浅的笑容扭过头要与少女说话时,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放下了覆面的垂纱。
刚才在精舍里想让她放,偏不!现在却又如此。
这个流云裙少女……真心让人不懂啊!
正自感慨时,唐松因分心不曾留意到脚下游廊的地面有一个极低极小的台阶,难免就被绊了一下。
刚刚站稳,见微微落后他的少女也走到了那处,唐松口中说了一声:“注意脚下”,手也随之伸过去牵住了少女的手。
少女平平稳稳的走过了那个小小的台阶,垂纱后的孔雀眼看了看唐松,又看了看唐松牵着他的手后,继续迈步向前走去。
十三四岁在后世实在算不得什么,说声小孩也不为过。但这里却是男十五、女十三可为婚姻的唐朝。柳眉那小丫头也不过才十五,拉拉她的手都要脸蛋红扑扑害羞起来的。
意识到这点,唐松忙放开了牵着少女的手。
少女停了下来,一手撩开垂纱就这么看着唐松。
在少女如此澄澈的眼神下,见鬼的,唐松居然有些不好意思了。
刚才牵你的手只是怕你绊着,真心没有其它的意思啊!你这么瞅着,倒显得我……别有用心,趁机揩油似的。
唐松心里正蛇蛇蝎蝎的时候,手中一软,却是那少女将他丢开的手又伸了回来,反牵住了他的手。
垂纱放下,少女继续前行。
十指连心,通过手与手的接触总是能感觉到对方情感里的一些东西的。此刻,唐松感觉到的便是少女心思极幽深处的一点亲近,一点安心。
至于其它的……什么都没有。
走出几步后,唐松忍不住笑出声来。说到底,是他的心思太复杂,想的太乱太多。这少女却是如她的眼神一样,澄澈空明。哪有什么别有用心,占便宜之类的想头儿?至于情欲之念更是十万八千里的不搭界。
这回真是小人之心了呀!
……
笑过之后,唐松突然明白了这少女一个绝大的好处。她的人,她的心就像她那双孔雀眼一样,澄澈到了极致。与这样的人相处,你不必费心思量她在想什么,也不必左右权衡着该用什么样的方式与她相处。
简单到了极点,面对她时,你就能放下一切世俗交往中不得不考虑的那些东西,做一个最简单,最没有压力,也是最真实的自己。
明白了这点,唐松脑海里突然就冒出了那句后世里觉得极幽深的话语:
心清累释,足以尽理。虑绝情忘,足以尽性。私欲俱泯,足以造道。素朴纯一,足以知天。
原来这少女根本就不是什么古怪,她只是心思太清纯朴拙,清到万尘丛中过,一点不沾身。朴拙到化繁至简,纯任本心自然。
她与人,乃至与这个世界的交流往来靠的不是语言,而是至纯至简的体悟以心。能使其心有所感,便亲近无碍,毫无那些蛇蛇蝎蝎的心思;若为其心所拒,即便做的再多,虽近在咫尺,依旧是咫尺天涯。
只是……自己此前与她并无交往啊,何以她会对自己心有所感?
唐松自忖并不算一个坏人,但也绝对称不上心里干净到纤尘不染的,何以这从无交往的少女今日一见却会对他亲近无碍?
想不明白,最终只能不想。撇开这个念头,再看到身边的少女时,唐松心底莫名的涌起了怜惜。
红尘俗世斑斓陆离,世间千千万万人中能做到心中澄澈空明的可谓万中无一。
以这般干净的流云裙少女游走于如此斑斓陆离的人世间,真的很难不犯天煞孤星,其命运……堪忧啊!
唐松思虑到这里,那少女似有心灵感应一般扭头看了过来。
依旧是无言,但握着唐松的手却紧了紧,似是安慰他的杞人忧天。垂纱覆盖下的脸上似乎还露出了一个如莲花浅放般的笑容。
她这一个朦胧到看不清楚的浅笑却让唐松释然了,能化繁至简,能澄澈悠远到这个地步,那少女的心灵该是强大到什么地步?自己这等世俗中人在意的那些东西,乃至孤独对她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或许她根本就不在意这些,她既然都已不在意,那这些东西又怎么会伤着她?
不知不觉,便已到了二进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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