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州府里,刺史与别驾不合也是常事,但人家总还得顾个大面儿。底下怎么掐是一回事,面子上总要勉强过得去。这位新来的崔使君可好,愣是个混不吝,也根本没有要给方公南留面子以及和平共处的想法。
此人接任刺史后刚一办好柳眉等人的征召之事后,便迫不及待的一刀砍向了方公南亲自制定的乡贡生名单。
在这样的背景下,唐松这个最得方公南赏识,又曾救过方公南的人如何能够幸免?
“张门子弟这次也被砍掉了三个。你倒不用太难过”
有这么段时间缓冲,唐松已渐次冷静下来,“难过有什么用?再者若无别驾大人的青眼,这次拔解本也不可能有我。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就再不要说了”
听到这话,唐达仁心头一沉,脸上的五官顿时紧紧揪成了一团。欲待说什么时,看了看唐松后终究还是没开口。
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唐松看着方山奇浅浅一笑,“今岁乡贡生名录既已张布,再想变更就难了。方山人当不会是只为这无可奈何之事而来的吧?”
“现在还能静得下来,公南果然没看错你”,方山奇闻言,难得的哈哈大笑出声,边笑边自袖中掏出了两样物事推到唐松面前。
“本州乡贡生名录确实很难变动。但这些乡贡生毕竟是要到东都礼部才能参加考试的。便是那八百羁縻州的宾贡生们不算,国朝三百六十州的乡贡生也很难都齐聚洛阳,每岁科考总有一些州的乡贡生因为种种缘故难以抵达。是以礼部主司手中总会掌握一些空缺的名额”
“既然襄州乡贡生名录上没有你,那就去东都礼部谋补一个乡贡生名额便是。左右都是参加科考,也没什么区别。这封是公南写给御史台刘中丞的信,虽是私信,其实主要还是为你引荐。到京后你别忙着去礼部,先去拜会一下刘中丞,他与公南相识多年,交情莫逆,有这封信在自会照拂于你”
唐松点点头,将方山奇交代的话牢牢记住了,“这信我就收下了,只是此物万万不敢收”
口中说着,唐松一并将那张两百贯的飞票又推了回去。
“京城物价腾贵,居之不易啊!你现在进京到明岁二月科考,尚有大半年的时间,钱财少了可是不成。公南既是给了你,你便拿着就是。婆妈个甚么!放心吧,公南出身豪族,当年便是不出仕也不失为富家翁,这点钱还给不穷他。不过是个心意罢了”
方山奇掸了掸道衣站起身来,“倒是我这穷道士没什么可给你的。不过再有两三个月我也会还京,介时再见不迟”
说完正事,方山奇也不多留,大袖飘飘的洒然去了。
峰回路转,唐达仁的惊喜交加与癫狂自不必说,总之,唐松进京所需的一切物事都是他带着唐缘亲自操办。其间也不知他多少次拜倒在祖宗牌位前焚香祈祷,只愿列祖列宗保佑,唐松此去神都一帆风顺,科举高中,光耀门楣。
远行准备的事情有这两人忙着,唐松反倒清闲下来。
此时,心底突然浮现出的一个念头是鹿门山。
奔赴鹿门的渴望突如其来,却如烈火般炽热,炽热到唐松甚至有些坐立难安的感觉。
想去便去
带上一瓯三勒浆,携着那具毫无任何装饰的素琴,怀着一份无法言说的心情,唐松飘然而出,直奔鹿门。
鹿门依旧,草庐依旧,唐松坐在榆树下的石凳上看着那两方已然凌乱的菜畦,久久无言。
这里曾是他穿越后的归宿,这里曾是他心灵最好的避风港湾,他在这里完成了对后世过劳死苍凉人生的反思,在这里,他苦苦寻觅并最终找到了新的人生定位。
这是一处朴拙的草庐,却是唐松后世今生两样人生中最重要的驿站,那种心情,那种感情,无法言说。
曾经有那么一些日子,唐松就想醉倒在这鹿门胜境之中,老死斯庐。
但……这终究只是一种奢望。
树欲静而风不止,历史有界限,人生却没有界限。原来一千三百年后的人生和一千三百年前其实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无论你是穿着白衣襕衫,还是西装革履。
无论是房子地位还是其它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让你牵挂,还是那个红扑扑脸蛋像苹果一样的小丫头,抑或仅仅只是不想让别人如此轻易的就能操控你的命运。
只要有牵挂,就会放不下,就会有不甘……那就都一样了
归根结底
人生,就是一场战斗!
只有战争的胜利者,才有资格高歌“人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青山无言,唐松沉默
在榆树下的石凳上坐了许久许久,唐松没有进菜畦一步,没有进草庐一步。
总有一天他会回来,总有一天他会再走进这草庐,但不是今天,不是现在!
瓯中酒已近半,圆月东升,夜雾迷蒙上了树梢。
唐松从石凳上站起,携着琴,提着酒,任襕衫的衫角划过丛生的潮润蔓草,一步步走到了八卦池边。
静谧的八卦池也一如往日,金宗庆三人依旧在座,四人依旧没有说话。
琴声如约响起,但等一曲琴结束的时候,唐松却没有像以前那样安静的等着第二曲,而是拿起了携来的素琴置于膝上。
练琴有一些日子了,如今他已能够完整的弹出一首曲子。
指尖抚动,一曲《高山流水》淙淙流出,虽然弹奏的出来,但好听绝对是说不上的。
金宗庆三人一脸的鄙夷,甚或嘲笑出声,但他们发出的这些噪音却完全影响不了唐松。
此刻,唐松摒弃了一切杂念,眼中、心中便只有琴,只有这一曲《高山流水》。
水竹林后的琴声停了,一时间,八卦池边回荡的便只有唐松生涩的琴音。
琴声结束,唐松静默片刻又仰头猛喝了一口大唐七大名酒中最烈的三勒浆后,径直到了水竹林前,朗声道:“在下不日便将远行,走便走了,所憾恨者便是此后再不得如此绝妙清音可赏。伏愿足下善自珍重,珍重!”
唐松说完,如水月色下清幽迷蒙的水竹林后依旧无人应答,只有琴音响起。
奏的是同样一曲《高山流水》
原本嘲讽不绝的金宗庆三人见水竹林后居然传出与唐松唱和的琴音,顿时脸色一变,那讥嘲无论如何都进行不下去了。
他们坚持来听琴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其间不说吟诗作赋,便是弹琴也不知弹了多少曲,目的便是希望能引起那人的注意。但这么些日子下来却是毫无收获,更别说琴曲唱和了。
同样是《高山流水》,一个生涩,另一个却是天籁之音,但二者没有区别的是同样的全心贯注,同样的心无旁骛。
同样的纯粹!
这一曲高山流水便是最好的回应。
高山流水有知音。有这一曲琴音赠别,唐松再无遗憾,转身便行。
刚走出两步,身后却传来“唐公子留步”的轻呼。
唐松转身,看那瑟瑟有声的水竹林侧走出了一个十一二岁年纪的青衣小婢。
这小婢衣饰精美,眉目如画,走到唐松面前福身作礼后将手中捧着的那面弦琴递到了唐松面前。
唐松接过琴,那小婢浅浅一笑后转身而去,瑟瑟竹枝摇动声中不见了踪影。
收好琴,唐松向那水竹林做礼为谢后迈步去了。留下的是八卦池边震惊到无以复加的金宗庆三人。
当晚,唐松没回那朴拙的茅庐,而是投了一户山间农家歇宿。
安顿下来之后,唐松借着农家昏黄的灯火细细打量那具赠琴。
琴为仲尼式,桐木胎,黑漆朱髹,通体大流水断纹,另有龙鳞,龟坼、流水、蛇蚹错杂相间,可谓美不胜收。
背面龙池上方有四个阳文篆书“太古遗音”
便在这琴名稍下方的龙池两侧,还有着两句十四字的行草:
佩剑冲金聊暂据,匣琴流水自须弹!
词义豪拓,气概磊落。
唐松习琴虽然有些时日,对鸣琴本身也有了一定的了解。但对于琴的历史却是知之不多。毕竟他主要是随柳眉习琴,柳眉虽然会弹,但因其以前不识字的缘故,对这些自然也就知道的少。
这琴着实是好,让人看着就喜欢,就忍不住想抚奏一曲。只是夜色已深,又是借宿人家,断不是鸣琴的时候。细细赏完,唐松小心收好鸣琴后也就安歇了。
第二天上午回到家中,唐松细细量了琴的尺寸后找襄州工价最高的木工匠人配了个素淡的琴匣,单此一事就整整耗费了三天的时间。
第四天,唐松在家中休息了一日。
第五天,黄道吉日,大利出行。
天涯路远,一琴一囊,唐松便在那朝日初升之时孤身踏上了远游神都的征程。
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那一片金色的朝阳之中!
(第一卷完)
第五十章 洛阳,真神都也!
帝业初起,崤函乃金汤之地;天下大定,河雒为会同之府。
神都洛阳,北据邙山,南望嵩岳,东据虎牢,西控函谷,四周群山环绕、雄关林立。有“八关都邑”、“山河拱戴,形势甲于天下”之称。
其势雄踞“天下之中”,东压江淮,西挟关陇,北通幽燕,南系襄荆,人称“八方辐辏”、“九州腹地”、“十省通衢”。另传洛阳乃天下龙脉集结之所,所以历来均为雄逐鹿中原的皇者必争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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