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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相 [精校] (水叶子)



轻轻一声叹息,唐松益发放缓了脚步静静享受着周遭亘古长存,却又不需花费半点银钱的自然至美。夜色渐深,林间缓缓升腾而起的雾气渐渐笼罩住了小径两边的青松,如水月色的洗照下,整个松林如烟如幻,美不胜收。不知不觉之中,八卦池快要到了,传说中当年庞德公遁避尘世归隐鹿门山后就是在此处结庐的。

此情此景,人与境合之后,孟浩然那首《夜归鹿门寺》不期然的从脑海中浮现出来,竟让唐松起了吟诵之思:

山寺鸣钟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

人随沙路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

樵径非遥长寂寥,惟有幽人夜来去。

月夜山林,一片静谧,唯有唐松清朗的诵诗声悠悠回响,流播极远。

“唐朝的诗,诗的唐朝,果然不错,就连我这后世忙碌不堪的俗人穿越到这个时代居然也忍不住的附庸风雅了”,唐松心底的自嘲还没结束,便听前方远处一株古松后有人抚掌赞道:“好一个樵径非遥长寂寥,所抒隐逸情怀清闲淡素,脱尽人间烟火。实是近年来难得一闻的绝妙好诗,足可与这子夜琴声并称二绝,只是此山此夜,此时此刻却绝非你这一个幽人”。

夜色山中这人蓦然发声,但其声音清雅,言辞可采,倒冲淡了行为上的突兀。

唐松停住脚步沉声道:“谁?”。

那人自松树后转出漫步而来,月色中只见他面容清癯,一身葛衣道袍,须发半白,行动间道衣飘飘,古意十足。

“渭水羽客方山奇见礼了,此间有妙音引我漏夜而来,不防却惊了足下的诗思,不过足下也惊了我的琴心,便两相抵过了吧”。

口中慢慢说完,方山奇人也已走近,待看清楚唐松的面目后微微一笑道:“听适才之诗,我还道是这山中又来了大贤,不意竟是唐公子。半日之间两得相见真是大缘法,不过足下适才所吟可比午后鹿门寺中那‘书中自有黄金屋’好的太多,高下之间实有云泥之别,今夜既赏好音又闻秒辞,幸甚,幸甚”。

这道人说了一大串,唐松却连他是谁都没搞清楚,又听他话中有半日间两见之说更觉诧异,遂开口问道:“我与你分明初识,何曾又见?”。

“足下且再前行十余步便有绝妙好音可赏。此刻将辰光耗在寒暄探问上未免可惜。我与足下已为山邻,改日自当造庐而拜,介时再叙谈不迟”,道人说完也不等唐松再问,揖首之后便与他错身而过大袖飘飘的去了。

“夜游山林居然能偶遇这样的道人也算一奇了”,见那羽客走的洒脱,唐松也不再流连,迈步前行要听一听前方有什么绝妙好音,竟能让这言行不俗的道人如此赞叹,竟许之与孟浩然的名诗相提并论。

前行十多步走出两边青松夹持的山径后,眼前豁然开朗,一泓清碧的八卦池水在月色下反射出粼粼银光。唐松停住步子果然听到一阵音乐的奏鸣,曲调高婉,铮铮可听。

这分明是鸣琴之声,如此暗夜竟然有人在八卦池边弹琴?

唐松探目四望,占地并不算广大的八卦池尽收眼底。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顺着琴声来处细细搜寻,却被一丛水竹挡住了目光。显然弹琴之人是在那水竹丛中。

在这样的山夜偶遇实是难得的缘法,唐松迈步过去想与那鸣琴之人招呼一声。孰知他刚向水竹丛处走不几步,琴声却戛然而止。

这鸣琴之人走了?还是他不想让我过去打扰?

唐松疑惑间收住步子退了回来,他这一退,片刻之后那琴声又起,这次却是换了一个曲调,只是这曲调究竟是什么,唐松实在听不出来。

今晚的一切称得上是个奇字,这样的事后世里除了在电视剧中看到之外还真是碰不到。看这样子倒颇有几分狗血电视剧中世外高人出场的姿态。若按照《世说新语》等古书的记载,遇见这样的场景就该随任自然,不可强求。

唐松倒也豁达,这人既不愿想见,也就罢了。他自在池边选了一块青石坐下身来静听那人的弹奏。

第四章 国手技艺 王道之音

唐松在后世里与那个学艺术的女友前后谈了近四年恋爱,其间也不知陪着到琴房去了多少次,虽然一个是钢琴一个是弦琴相差极大,但基本的熏陶总还是有的。

舒缓的琴声悠悠而来,听不到一丝杂声,节奏的控制也是好到了极处,让人的思绪不自觉的就融入了琴音之中。单凭着这两点,唐松已能基本判断出水竹丛中那人当是个大大的高手。后世女友弹琴时的控制力跟此人一比,恰如适才那道人的说法——高下之间判若云泥。

不过对琴声的判断也就到此为止了,唐松终究是太缺乏这方面的基础知识,所以既分辨不出这人弹的是五弦琴还是七弦琴,也搞不明白他弹奏的曲调,最终只能摒弃掉一切关于鸣琴技艺上的判断,纯任本心最直接的去感受琴声想要表达的情感。

去除杂念真正静定心神之后,唐松很快就完全沉进了琴曲之中。水洗皮肤琴洗心,这一沉进来,他便慢慢的感受到琴声中所蕴含的那一缕缕哀婉。

古典文献研究就是跟古籍打交道的,古籍看得多了,唐松也大略知道古人鸣琴以哀为贵,但这种哀并不是越悲痛越好,只有达到“哀而不伤”方为最高境界。以前他在古籍中看到这种记载时只觉得玄而又玄,想来想去也无法理解“哀而不伤”究竟是个什么状态,但这多年未解之惑却在水竹丛后传出的袅袅琴声中豁然开悟。

虽然琴声中的哀婉之意甚为明显,却并不会让听者产生强烈的情绪反应,那感觉就是一种淡淡的惆怅,恰如深春见落花、初秋见叶落后对春逝将去,美好时光难以久存却又无可奈何的惆怅。这种惆怅绝不浓烈,它是含蓄委婉的,但正因为其含蓄,所以益发回味弥远长存人心。

这鸣琴之人抒发的虽是个人幽微曲折的情感,却能让听者生出最能引起共鸣的伤春悲秋,叹时光易逝的惆怅。其“移情”的功力如此之高,鸣琴技艺已毋庸置疑。

鸣琴淙淙,竟让完全沉入其中的唐松不可自拔,俟一曲终了,他的眼角居然微微潮润了。

长长吐出一口气,连唐松自己都没想到一曲鸣琴竟能如此拨动他的心弦,更没想到他的身上居然也有如此多愁善感的一面。以前不仅是那些同事,就连他自己也是以硬汉自居的。

王道之音,国手技艺,果然非同凡响!只是这琴声怎么没有了?

一念至此,唐松再看向那水竹丛时,琴音已逝,唯有片片竹叶应和着微微的山风瑟瑟低响,想必那鸣琴之人也已杳无踪迹了吧……

回去的路上,唐松总有些怅然若失,心里不时回味起那琴音,也在不断猜度着那鸣琴的该是何许人物。

想来想去脑海中倒也猜度着勾画出了模糊的人物形象,这鸣琴之人若是个男的,必得是正始时期竹林七贤中阮籍、嵇康那般的人物,风流雅达,高情千古;若是个女子嘛,那当得是湘妃及曹植《洛神赋》中描绘的那等,翩若惊鸿,雪肤冰肌。

若非是此等人物又怎么配得上如此的琴曲。只是男子也还罢了,若是女子……当今世间真有这样的女子嘛?或者弹琴的根本就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妪!

遐想着回到草庐,庄海山犹自睡的深沉,唐松自上榻躺下,原想着怕是又跟后世一样失眠的很长时间睡不着,孰料头刚枕着山菊花做成的枕头,没一会儿就熟睡过去。

一场好睡,第二天醒来时已是天色近午,庄海山早做好了饭,虽然一点荤腥也无,但胜在菜色都极新鲜,全是纯天然的绿色有机食品,唐松倒也吃的快意。

庄海山在吃饭时不断想把话题往昨天下午鹿门寺中的聚会上引,无奈这事在唐松看来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虚应故事罢了。一个巴掌拍不响,他这态度让庄海山很不过瘾,嘀嘀咕咕自说了些“以后看谁还敢笑少爷是绣花枕头”之类的话,并多次取笑唐旭瞠目结舌的样子。

吃完饭,庄海山替唐松收拾好书庐,笔墨纸砚都一一准备好,甚至连墨都磨好后,方才说及要下山回城一趟的话头儿。

昨天少爷这么露脸的事儿当早点回报给老爷知道,连着那十贯的墨赏也要给家里送去些,除此之外山上草庐里油盐酱醋之类的物事也该添置些……桩桩件件都是家务常计。

记忆中这些事情一直都是庄海山管着的,唐松也没有改变的意思,点头让他去了,只是交代着要添置的东西里再多加一样酒,“喝点酒,晚上睡得好些,精神也足些”。

庄海山听了这话再没说什么,转身向外走去。人都已走出房门时,却又被唐松叫住了。

按照这具身体自身的记忆,唐松隐约知道庄海山似乎黏糊上了一个相好的,以他十七岁的年纪这是再正常不过了,毕竟这是朝廷法律规定中“男十五,女十三,应许婚嫁”的唐朝,十七岁考虑男女之事已经很晚了。

也正是突然间想到这个,唐松才叫住了庄海山,“这次下山回城不必急着回来,多呆个四五天也没关系,你就安心住在城中家里把该办的事情都办妥当了再回来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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