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他们呈上的表章是奏请在洛阳铸铜铁为天枢,以“黜唐讼周”,天枢的规模之大在当世可谓骇人听闻,若其真能建成,高逾百丈的规制必使其远迈宫城成为神都至高之物。
名为天枢,建立的目的直言是为了黜唐讼周,设定的规制又是这等至高无上,其象征意义已是再明显不过了。
武承嗣第一天带着武周三百六十直辖州的百姓代表拜表请求天子加尊号,第二天又带着近七百羁縻州的百姓代表请求建造规模大到史无前例的天枢,他这般以天下百姓总代表的身份出现,其意之明已经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了。
所幸这一遭武则天虽然也温言抚慰了这些四夷胡人,但对献上的表章却未即刻回应,而是将之交予了政事堂群议。
不消说这又是一次口水乱仗,李昭德率先起来反对,言辞激切的程度已全不顾忌相臣气度,而作为事件当事人的首辅武承嗣不仅没有循例回避,反而赤膊上阵,两位宰相就在政事堂内吵了个天翻地覆,差点动手打起来。
随后,整个朝堂就如同被捅翻了的马蜂窝,政事堂内的争执被放大十倍百倍后再次上演,一本本奏章如同雪片般向内廷飞去,对此,武则天一如之前遇到大事时一样,一言未发,静观争议。
就是在这一片遭遭乱象中,唐松被叫到了陆元方的公事房中。
第一百八十九章 那一件事,那一个人
陆元方的公事房一如既往的大而简素,人也一如既往的埋头在一堆厚厚的公文中,见唐松进来,他也只是抬头用手随意的点了点,示意自己找地方坐下。
看这样子似乎还要等其他人一起来,见状唐松也就没急着说话,自在公事房内寻了一处胡凳坐下。
坐定之后却是无事,唐松的眼睛四下里看着,最后就落到了陆元方身上,于是他那一头如银的白发就份外明显到刺眼的地步。
只看这满头的白发,谁能想到陆元方今年的年纪只是刚刚六十出头。
六十出头,头发却霜白至此,再思及每次见到他时总是忙忙碌碌半点安闲都没有的情景,唐松不知怎的眼角竟有些发涩,这个被世人呼为“君子”的老人确实是值得忠心钦佩的。
因为性格的缘故,他在仕途上久历坎坷,但其却从不屈己而变;一朝得武则天赏识居高位,掌选事后,亦绝不阿谀事君。一生宦海沉浮,尽得宠辱不惊这四字的真风流。
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位老人凡居于位则必忠于事,身为相臣,无论他的家中还是公事房都简素到了极处,似乎在他的心中从没有享受之念,也根本没有时间享受。这位六十出头便已满头白发的老人为忠于职守不惜超限的透支自己的生命力。他就是一个一生无私,心中只存有苍生社稷的活样板。
此刻在这个静寂的公事房内静静的看着这位蜡炬成灰泪始干的老人,唐松心中的感受真是复杂的很。说实话他并不完全赞同老人的人生选择,更不能接受老人的生活方式,但这并不妨碍他对老人的尊重——发自内心的尊重。
所以即便因名单之事而被人攻击之后,唐松心底也没有对老人生出一丝一毫的怨恨,因为他知道老人绝不会做出把他当枪使的举动,更不会有这样阴暗的心思。
因为他是陆元方!
一生只为苍生社稷而活,毫无私利的君子陆!
就在唐松心中浮想联翩的时候,公事房外相继又走进了两人。当先那人五短身材,身体看来异常的粗壮结实,年纪在四旬左右,微胖的脸上有着一种藏之不住的豪放磊落气概。
紧随其后的是个三十出头的青年官员,身量高而体形偏瘦,面色莹白,五官端正,颌下三缕微须,再搭配上动静适宜的举止,正是极符合当世审美标准的书生型气质美男。
两人进门向陆元方见礼之后便向唐松看来,唐松虽还不知道这两人是谁,但对他们的观感倒是不错,主动起身向两人含笑颔首为礼。
“元之,广平你们来了”陆元方终于从那一堆厚厚的公文中抬起头来,为三人相互绍介道:“这位是兵部主司郎中姚崇,这位是门下给事中宋璟。这个嘛就是这一年多来在神都被传的沸沸扬扬的尚书省都事唐松了。都坐下吧”
三人相互拱手再次见礼,姚崇性子开些,笑的也大声。宋璟内敛些,但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却是如沐春风,使人与其相对时不自觉的会感觉到很舒服。
陆元方的行事习惯向来是有事说事,所以三人见礼之后本应有的寒暄也尽省了。
等三人各都寻了座处坐定之后,陆元方看向姚宋两人道:“你二人虽一个任职兵部,一个在门下省为给事中,但素日对吏治均有所思。前几日给你们看的那些东西便是出自唐松之手,如今他也当面,且说说你们的想法吧”
听陆元方的说话,唐松倒是隐隐想起在史书中对姚崇就有“长于吏道”的评价。而宋璟更是提出了“用人虽资高考深,非才者不取”的准则,其后来为相之后,更曾经干出过一次罢免庸官数千人的骇然之举。说这两人对吏治有所思确是不错。如此想来,主掌选事的陆元方将他两人找来也就不显得突兀了。
姚崇拍了拍手中厚厚的一沓,恰是当日唐松随那份名单一起交给陆元方的说明材料,不成想陆元方居然将这个东西给他们看了,“唐都事这份名单做的实在稳实,便是陆相不能用,也算为朝廷挑出了一批能实心任事的干才,可谓功莫大焉”
言至此处,姚崇笑着向唐松点了点头,“不过,这份名录若真个公布出去,怕是会惹来无穷非议啊。这名录中以流外吏出身,后又以吏干转为流内官的着实不少,就凭着这个,不知要招惹出多少口舌来;此外,名录里还有一些是在过往考功中‘四善’评定并不太高的,这难免又是是非之源”
彼时官为流内,吏为流外,不入流的吏员要想转为流内的品秩官极其艰难。但饶是如此,这些多是凭借实实在在干才爬起来的人仍然受到那些正途出身官员们的歧视,逢着升迁这样的好事时也屡被排挤,多年来这已是官场上不成文的惯例,唐松此番却是将这样的官场潜规则赤裸裸的无视了,岂能不招惹口舌是非。
此外,在本朝考功中“四善”是对官员“德”的评价,也是最为重要的评价。彼时的考功评价人时有着明显的重德轻才倾向,唐松这份名单中选了不少“四善”的评定并非很高之人,相反备选者中许多“四善”评定很高的却落选了。这又是对既有规则赤裸裸的无视,岂能不招惹是非?姚崇此言确实中肯。
只不过他这问题太宽泛,所以反而不太好回答,唐松闻言笑了笑后也就没多说什么。等了一会儿,许是见他没说话,旁边坐着的宋璟温文尔雅的开了口,“自前唐立国以来,天下承平已近百年,百年间官场里有多少积弊,姚兄知之甚清。唐都事此举想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否则若是尽依着官场规矩,能入他这份名录的多半就是那些资历虽深却毫无建树,把官做得四平八稳的庸官”
姚崇闻言摇头笑笑,宋璟转过头来盯着唐松,“唐都事,某只有一问,你是据什么想法来选才的?”
唐松迎住宋璟的眼神淡淡笑答道:“唯才是举,一切凭政绩说话”
“好”宋璟抚掌而笑,“都事此言深得我心”
这时陆元方插了一句话,“若然如此,广平以为唐松此次所行,堪为国朝新的考功之法否?”
刚才还说深得我心的宋璟闻问,毫不犹豫的摇了摇头,“不能”
陆元方看向姚崇,姚崇亦是摇头。
“噢?这是为何?”
随着姚崇、宋璟的解释,唐松也不得不承认他们说的实在是对。一则是他的工作虽然做的细,但正因为太细所以难以用于整个天下官员的考功,那工作量实在太大了。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细而无法,简单的来说就是唐松没有把他那些细致的统计及计算标准弄出一个合适的模板来,也即不成体系。
这样的话,做小规模工作,如果人手够的话是没有问题的。但若想推广就难了,任何一件系统工程,都少不了需要一套标准化的操作准则。
其二,唐松所做的工作太实,唯才是举固然不错。但如果要建立一个对天下所有官员的评价体系,那完全忽略掉“德”也是万万不成的,如同后世一样,一件系统工程正因为其大,适用的范围广,影响力亦大,这就要求它不仅需要求实,同样也少不了务虚的工作,喜欢不喜欢是一回事,这是政治所必须的,少不得也省不得。
除此之外,尚有其他一些弊端,姚崇与宋璟不愧是陆元方亲自看中的后起之秀,亦不愧“对吏治多有所思”的考语。他们站在整个朝堂吏治的高度侃侃而言,尽数指出了唐松这个考功方法若想大行天下的不足。
说完之后,姚崇向唐松笑了笑,示意他们这是对事不对人。宋璟则向唐松拱了拱手,温言道:“唐都事无需多想,这原也怪不得你。做一两百人的考功和做十数万人的考功,其间差距不啻于天渊之别,这也不是一个人能做好的事情。此番你能拿出这样一份名录已足以自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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