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役再次飞奔而出,李明玉却不曾立刻起身,似在那里沉思什么。宁小蝉正要出去再哀求一番时,蓦然便听到屏风那一侧传来了手指叩击小几的声音。
咚咚……咚咚……咚咚咚
这声音很轻,但宁小蝉听来却是全身寒毛乍起,为怕听错,再次凝神细听了一回,没错,依旧还是咚咚……咚咚……咚咚咚的声音。
这一确认之后,宁小蝉本是往屏风后的脚步悄然转了回来,直接从侧门处退出了花厅。
一出花厅便是疾跑,期间因裙裾牵绊摔了一跤她也一无所觉,路上遇到下人行礼也视而不见,终于见到宋天星,“爹爹,快走,快走!”
眼见女儿如此,宋天星如坠冰窟,但他总算还能稳住劲打问情形。
宁小蝉只是推他快走,被逼问不过后草草说了所见情形,“每欲杀人之前,老爷……李明玉于沉思中必是如此叩指,三年以来从无例外,他这是动了杀心,爹,他要杀你啊,还不快走!”
宁小蝉这番话直把宋天星吓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当下不敢再留,也不敢再走州衙大门,深一脚浅一脚从距离最近的侧门跑了出去。
跑到繁华的扬州街头,宋天星四顾茫然却不知该往何处而去,只能惶惶然往人少的僻静处奔去,待其刚刚转入一个暗巷,身后忽有一辆马车疾驰而来,仅仅一错身的功夫,因巷道太窄避不太开的宋天星就觉衣领一紧,整个人居然被人生拎进了马车之中。
拎他的人身量看着并不高大,却不知为何有这般大的力气与准头。
一惊之后又逢此一惊,宋天星已是瘫了,哆嗦声道:“你……是谁?”
“弘文印社上官谨”看着那人一口森森的白牙,宋天星终于再也耐受不住,身子一歪,就此昏晕过去。
当日,扬州州衙公开问案,定断宋天星等印社行会六掌柜欺行霸市罪,定断行会首领宋天星纵火行凶案两起。万方印社抄没入官,家眷籍入官奴。其余五印社各重罚二十万贯,另出海捕文书缉拿逃犯宋天星。
数日后,扬州使君李明玉第二位如夫人宋小蝉溘然长逝,夜深时节悄然收葬于城郊义庄。
此案一出,轰动扬州。万方等六印社与弘文印社之争也以一种众人不曾预料的方式落下帷幕。
经此一案,坐霸扬州,影响力遍及江南印社行垂数十年的万方印社轰然倒塌,其余五印社亦遭重创,开业仅仅月余时间的弘文印社就此逆势而起,一举成为扬州印社之魁首。
这个消息带来的震动还没有平息,苏州、杭州弘文印社开业的消息已如风传来。闻此消息,再思及十多日前弘文印社风雨飘扬的景象,无数人为此咋舌叹息,自此,扬州商贾贸易行中再添一段佳话。
这时,郑岳再次乘舟南下,为唐松要将弘文印社开遍江南东西两道每一个州府的目标而奔走。上官谨已全盘接手弘文印社所有的细务,有他这样捉生将出身的人在,想必活字印刷术的技术秘密能够守的更久一些。
上官黎依旧呆在扬州辖下的安宜乡间看护那座依山傍水的阔大庄园,等待着于东军等人由京畿道通县南迁而来。
至于已经放手弘文印社之事的唐松,边伴着水晶漫游扬州各处胜境,边静静等待着神都科考放榜的消息。
第一百五十一章 太平的决心,开皇榜
阳春三月,春寒虽还不曾完全退尽,大地已是一片春暖花开景象。洛阳宫城内牡丹发枝,杨柳萌绿,真是好一副生机勃勃景象。
凝碧池畔波光粼粼,春意盎然,刚在上元节中晋位为“供奉”的兰三娘正手持牙板,伴着身侧坐部伎乐工的琵琶伴奏曼妙而歌: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念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不觉泪下沾衣裳……
此歌诗名为《燕歌行》乃魏文帝曹丕所作,写一位女子在不眠的秋夜思念长留他乡的丈夫,情思委屈,深婉感人,轻盈柔美之间自有一番入人肺腑的力量。
上官婉儿侍立在武则天身后,耳听着这样的曲子,满腹心神顿时化为滚滚不尽的绵绵思念,思念一起,顿时便觉得这首《燕歌行》所写,兰三娘所唱皆是为她赋情,字字句句都在说着唐松的远离,她的寂寞……
数着日子算来,唐松离开神都南赴扬州已是四个多月了,四个多月一百多个日子,一百多个夜晚,真是怎样一番“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溪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等何辜限河梁”的闺怨之思。
这一百多个日子里,就连上官婉儿都感觉到自己敏感了许多,也脆弱了许多。前两日闲暇之余信手翻开《诗经》,偶见到《静女》篇中“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的句子时,她这个被圣神皇帝赞誉为能喜怒不动颜色的人居然在不知不觉之中珠泪暗结。
一念至此,“相思刻骨,寂寞杀人”蓦然又从脑海深处闪现出来,一并闪现出的还有唐松说出这番话的情景,掖庭宫那一夜的月亮,那一盏宫灯,还有他说这话时捧住自己脸庞的双手……历历在目。
于是,脑海里的画面毫无征兆的再次跳转,唐松离别前夜,高楼小几上,半窗月光下赤裸相对的疯狂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几乎是刹那之间上官婉儿脸上就起了一晕如三月春情般的潮红。
恰在这时,坐于凝碧池畔锦榻上的武则天摆了摆手,似是说了什么。见状,上官婉儿忙收摄了纷乱的思绪凝神去听,却没太听的清楚。
好在这不碍什么,看兰三娘停住歌声收了牙板的举动,想必是武则天不想再听这首《燕歌行》。
兰三娘正唱到好处却被叫停,心中大感奇怪,她在教坊多年,深知这首《燕歌行》乃是武则天素来喜欢的曲子,往日里只要一唱此曲从没有被中途叫停的先例。
奇怪是奇怪,她却不能多想,心思急转寻思着该再唱一首什么才好。
仅仅是片刻功夫,兰三娘双眼一亮,从乐工手中接过琵琶自拨自弹的唱起了一首《如意娘》: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去石榴裙。
作为近二十年来的第一个内廷供奉,兰三娘的歌艺已臻大成境界,这番用心唱去更是曲音渺渺,动人心魄。
上官婉儿耳听此曲,神色不动之间心底暗道这兰三娘果然聪明,但怕只怕聪明反被聪明误。这首《如意娘》乃是武则天昔年之名作,但其诗却是写给前朝高宗皇帝的,而今高宗已逝,李唐江山都被武周给夺了,此时再听到这首曲子,圣神皇帝会作何感想,有什么举动都实难预料。
自上元节时晋位“供奉”以来,这兰三娘随着身份的变化胆子也大了不少啊。
心中想着,上官婉儿悄然向武则天看去,却见安坐于锦榻上的她不知何时已经微阖了双目,脸上神情却没露出半点喜怒。
一曲《故意娘》歌罢,武则天却未置一词,微阖的双眼亦不曾睁开,目睹此状,兰三娘也不免紧张起来,一时间,凝碧池畔轻松闲适的气氛陡然冷沉下来。
良久之后,武则天睁开眼睛微微侧身了向上官婉儿一声笑叹,“果然是春情萌动时节,就连三娘都乱了心思,开口不是思就是念”
见武则天没有发怒,上官婉儿也松了一口气,笑着附和了一句。那边的兰三娘更是如释重负。
一句说完,武则天又转回身去扬了扬手,示意再唱。
刚刚受了一惊的兰三娘此时真是万般为难,思来想去,唱的却是一首俚曲:
昨夜海棠初着雨,数点轻盈娇欲语。佳人晓起出兰房,折来对镜化红妆。
问郎:“花好奴颜好?”
朗道:“不如花窈窕”
佳人闻语发娇嗔:“不信死花胜活人”
将花揉碎掷郎前:“请郎今日伴花眠”
这首俚曲本就写的极有趣味,再经兰三娘唱来更是将佳人情状绘声绘色的复现出来,她这最后一句刚刚唱完,锦榻上的武则天已笑出声来。
她这一笑,左右伺候的人皆都放松了跟着笑出声来,凝碧池畔紧张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
武则天从不曾听过这样的曲子,放松的大笑了一回后,手指兰三娘道:“好你个老货,从那里淘弄来这般村俗俚曲?”
见武则天如此高兴,得了个大彩头的兰三娘自然欢喜,福身之间盈盈笑道:“陛下好没道理,这可不是什么村俗俚曲,实实在在是名词啊”
她这乘势卖乖让武则天更是高兴,“噢?竟是谁人能写出这样什么体例都不合着的曲子来?”
不待兰三娘作答,却听旁侧一个略显低沉暗哑的声音道:“除了那行事总是标新立异的唐松,还有谁能写出这样古怪惹笑的曲子!”
说话声中,一袭烂漫宫裙,肤光胜雪的太平公主在几个宫人的簇拥下走了过来,边走边没好气的说着,“这唐松真是好个风流性子,竟是与兴艺坊的那个甚么大花魁过从甚密,人虽然走了,却还想着给这个沈思思留下好些曲子词,这曲《妒花》就是其中之一,不知有什么好的?居然一唱便轰传京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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