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郡陆希仲名元方,前朝元方初年进士,亦是政事堂中人,自狄仁杰为来俊臣所诬罢相远窜之后,他便成为当今朝中仅次于文昌左相武承嗣的第二号人物。
所谓文无第一,唐代读书人又素以狂放著称,是以自来文会便多纷争,长而久之,每次文会中自然而然也就有了专门的和事佬,向例都是由位次最尊,年纪最长者担任。有此习俗,陆元方人又不笨,自然对圣神皇帝这个眼色的意思心知肚明。
当此之时,整个文会上站着的便只有两人,一为唐松,另一个则是他针锋相对的苏味道。
一个惯于模棱两可的人如今却被人强逼上绝路,再没了模棱的余地,并且是在顶级文会的众目睽睽之下,苏味道此刻实是芒刺在背,难受到了极点。
难受之余,他更隐隐有一种多年未曾体验过的危险感觉,同做主考月余,虽然近来一段时间他一直在推波助澜的贬抑唐松,但心底却实实在在知道这个襄州来的年轻士子绝非他贬抑中的那么不堪。
那套前不见古人,一举将他送上鸾台侍郎高位的章程甚至堪称惊才绝艳,而这套章程却全然出自这唐松一人之手。
一个这样的人跟自己对赌,押上的是一生前途的重注,岂能没有依仗?
莫名的,苏味道突然想起了宋之问。当初谁能想到唐松这个白身士子能与宋之问争锋?但结果……唐松进了崇文馆,宋之问却下了大理寺的重狱,近来已被磨折的奄奄一息,份属必死。
乍然想到宋之问的惨状,苏味道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不对!
苏味道当然不认为自己会不如唐松,然则多年积习,模棱大法千变万化,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但这种大法却有着根本总纲:绝不将自己置身于不可测的险境之中。
眼下的情势便正是如此。
以他文坛盟主的身份,以他的资历,以他的年纪,胜了唐松份属应当;但要是亲自上阵还输了,再真履行了赌约,那可就是彻底的身败名裂。
这得失之间,实在差异太大。
几乎是瞬时之间,苏味道便已拿定主意,他绝不能亲身参与这场堪称生死之搏的赌文。
但是,又该如何脱身出来呢?唐松气势锋锐,实已将他逼上了绝路,此时此刻,想退,尤其是想要体面的退下来真是很难哪!
心思电转之间,苏味道一眼瞥到了位次距离唐松不远的崔湜,眉头一动,计上心头。
说来话长,这些其实不过是转瞬功夫。寂静的凝碧池畔,顶级文会的众目睽睽之中,就在陆元方将要起身时,苏味道冷眼唐松淡淡声道:“某适才已做宣示,今次文会歌诗之考校并不参与,尔这小辈难倒要让某食言自肥不成?”
老狐狸!唐松心底暗骂一声,口中却是咄咄紧逼,“苏侍郎不敢?”
以某之身份先已退了一步,你这厮为何还要步步进逼?这一刻,苏味道真是要将唐松生吃的心思都有了。却不曾想到前面他对唐松做过什么。
唐松咬的这么紧,看来不抛出一人是断然脱不了身了!
“老夫与你赌文,胜亦不武”苏味道哈哈一笑间重重一拂袍袖已示对唐松此言之不屑,“然则,你既一定要赌,某但谴一门生足矣!”
言至此处,苏味道移目崔湜,“澄澜,你与唐松年龄差相仿佛,正可待本师与他一校”
崔湜出身名门,自幼便有诗才,这等人难免自负亦高。兼且与唐松有崔莅杀身,崔师怀去位之仇,心中本就早已按捺不住,此刻一听苏味道点到他的名字,当即昂然起身,慨然答道:“师有事,则弟子服其劳。学生愿与唐松做诗词之校”
凝碧池畔的文会上形势急转,看到这一幕,武则天沉肃的脸色轻松下来。
这个苏味道啊……不想其竟有这等心思,往日竟是小瞧了他!
崔湜昂然起身,慷慨迎战,唐松却连瞅都没瞅他,只是紧盯着苏味道,“数月之前,你我同为考官,取中今岁进士科新进士二十五员,这第二十二名崔湜就是其中之一。论说起来,某还是他的座师,焉能与此等后辈考校什么诗词?胜之不武”
言说至此,唐松亦挥了挥袍袖,只是死套住苏味道,“你我同为考官,刚刚考了别人,何不相互考校一番,岂非为今科取材及士林又添一佳话?”
唐松说到“第二十二名”时其实只是在陈述事实,其实并没有别的意思。但听到崔湜耳中却是全然不一样了,这个第二十二名实已被他视为奇耻大辱,想都不愿想,遑论唐松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给他点了出来。
至于此后唐松那些老气横秋,将其以晚辈视之的话更是听的他要吐血,其实不仅是他,此时举凡在座的四家族成员听到这一句莫不蹙眉不已。
眼见苏味道抛出了崔湜,武则天实是乐见其成的。博陵崔家虽然枝繁叶茂、子弟众多,但这一代中最为佼佼者就属崔湜,从近来的宫报可见,不仅是崔家,乃至同气连枝的四家族都在竭力为其扬名鼓吹,分明是将其作为重点的培养对象了。
若唐松能重挫此人,亦是与四士族门阀的一次正面交锋,这倒是今次文会中的一个大乐子!
武则天本已兴趣盎然的等待唐崔之争,却见唐松毫不理会崔湜,只是死咬住苏味道,当即于七宝床上朗声开言道:“苏鸾台乃士林耆宿,却与你这后进少年争锋成什么样子?唐松,尔于崔湜考校可也!待尔二人考校完毕,朕再为众卿制新题便是”
前面刚说过今次文会不论地位身份差异,转眼又说出这样话来。唐松正要说什么时,却见此前一直对他的眼神避不回应的上官婉儿很沉肃的摇了摇头。
唐松绝对不笨,见状便知今日拖苏味道下水是断无可能了,这老狐狸实在太滑不溜手,错过这样的好机会委实是可惜啊!不过好在还有那招后手儿,断不会让他轻松了去!
现今文会搏名什么的对于唐松来说已经没什么太大的吸引力了。今日来此,他便只有两个目标,一则是为报苏味道暗箭之仇,二则是为词正名,亦是间接的为自己正名。
第一个目标自不消说,即便是要实现第二个目标,苏味道也是最好的梯子。总而言之他今天就是为苏味道而来,偏生这老狐狸死不上套。
武则天都已发话,情势发展至此,唐松懒声道:“苏侍郎不敢出手,这诗词考校还有什么兴味?牛刀杀鸡,不过是自损其锐罢了”说完,他便懒懒的坐了下去,自始至终没看过崔湜一眼。
好狂啊!满座与会者看着唐松,眼神都恨不得杀人了,这话是什么意思?而今神都风头正劲儿的崔湜居然连让其一战的兴趣都没有?
昂然而起,慷慨迎战,却被人瞧都不瞧一眼的崔湜真是要疯了,自小到大,他何曾被人如此无视过?敷粉后雪白的脸上铁青一片,太过激动之下,整个身子都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不等他说话,座中早有四家族子弟厉声呵斥,一起众应,各种唇枪舌剑如疾风暴雨般向唐松狂砸过去。
奈何任他们如何说,唐松就是一言不发,面色如常的呷酒小饮。
他这表现,他这神情真是比四家所有的唇枪舌剑更恶毒,可怜崔家玉树之冠,近来名动天下的崔湜连表现的机会都没有,就生生的成了小丑儿。
唇枪舌剑之中,蓦然爆出一声娇叱,“唐松,你便只会逞口舌之利不成?”
辱人太甚,辱人太甚哪!素来在人前最注重世家风仪的崔湜终于飙了。
目睹此状,正持樽而饮的唐松唇悄然绽出一丝笑意。搂草打兔子,如今没搂住苏味道这老狐狸,顺带打打兔子也算一收获。
放下酒樽,唐松转过身来,终于第一次正眼看向了崔湜,“既是考校,总要有些彩头才好”
面白粉嫩,身如扶柳的美少年崔湜用泛红的眼睛死盯着唐松,“某就要你与苏大人赌胜的那彩头”
“那彩头可重啊”唐松注目崔湜悠悠声道:“你拿得出什么?”
“某若输了,随你处断”
“我处断你作甚?”唐松肃容正色,紧盯着崔湜的眼睛声声疾,声声催道:“某若输了,自然如你所言,终生不言文事!崔卢李郑四家素来同气连枝,你若输了,某也不处断你,只需四家家主将那四句话各写一条幅与我,你可能做主?你可敢吗?”
唐松这番话说的又急又快,情势发展到这一步,被人逼到这一步,现在只要能与唐松来一考校,就是让崔湜把天捅个窟窿他也肯了。被这疾风密雨般的气势一催,唐松话刚说完,崔湜当即怒道:“有何不敢”
这一幕来的太快,唐松说得快,崔湜答的更快,根本没给在座四家族子弟留下半点反应的机会。
等到他们赫然色变想要高声阻止时,不仅崔湜已经答应出口,唐松更已朗声长笑道:“好个崔澄澜,果然不愧玉树之冠,有担当,有豪气,好!某便与你赌了!”
后世今生,唐松都不是那种刻意狂妄之人,此前之所以对崔湜那般不屑贬抑,其实都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没搂住草只能打兔子,那好歹也要打个大兔子。
在这样天下士林瞩目的文会上,身为四家族之首的崔家年轻一辈代表人物既已慷慨应战,此事便是成了,即便事后,四家族家主不肯履约,依然是大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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