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先在日本东京弘文书院师范速成班学习,同学中认识了湖南长沙府的黄兴;后来听闻康梁逆党中有在横滨的,就去横滨拜会他们,顺便查看虚实,见到广东新会梁启超,以及他身边的广西桂林马同、湖南宝庆蔡锷等人。观此四人面相,虽然年岁不永,很少能活过花甲的,然而皆可位至卿贰,如果不是改朝换代,怎么可能遽然获此高位?由此可见,易代之事便在数年之间!”杨度笃定地分析道。
“这些就是你所遇到的奇人?”王闿运疑惑地问。
“不,还有一个!此人真乃奇人也,便是学生也看他不透!”
“哦?”王闿运的胃口被杨度吊了起来。至于刚才劝杨度别学帝王术的话,一时间早已忘之脑后,“目无馀子的杨贤子,居然也有看不透的时候?说与为师听听,也好一起参详参详!”
杨度道:“我与他相处数日,曾仔细观察:当他踞坐无聊的时候,身若无骨,体若无筋,常常需凭靠,然后才能安定下来,不过寻常小富即安之相,最为平凡。然而当他站起来,便是长身玉立,巍峨若泰山,和舒整饬,望之可亲,居然一变为圣贤气象。若是行走,更了不得!龙骧虎步,鹰视狼顾,大有叱咤风云之势,真是贵不可言!”
王闿运大吃一惊,寿眉微微耸动:“呵,世间居然有此等人物!如果真的是如你所说,岂不是还胜过曾侯的癞龙之相?”
曾国藩的“癞龙”之相,是清末民初大家最津津乐道的一件轶闻。据说曾国藩诞生的时候,他的曾祖父曾竟希梦见一条虬龙,从空中蜿蜒而下,直入曾家宅院,头悬于梁,尾盘于柱,鳞甲灿烂,摇尾鼓鬐。第二天早上,曾国藩的生父曾麟书前去报告弄璋之喜的消息,他若有所悟,就把这个梦说了出来,让他仔细抚育此子,他日必能光大曾家门楣。
说来也巧,就在曾国藩出世的当日,曾家老屋后长出一棵青藤,缠绕于树,树死之后,藤蔓依然苍翠繁茂,垂荫一亩,世所罕见。这棵巨藤,被乡人称之为“蟒蛇藤”,其形状恰似竟希翁梦中所见的虬龙。据野史说,家人观藤之枯荣,可知曾国藩境遇如何:如他加官晋职,事业顺遂,则巨藤枝叶茂盛,反之则形容枯槁。巨藤似乎成了曾国藩的化身。曾国藩去世后,巨藤也随之叶落枝枯,不久亦死。
更奇的是,曾国藩自中进士之后,便生了一身怪癣,终生不愈,经常把他折腾得坐卧不安。在他的《日记》、《家书》中,经常见他为此叫苦不迭。故而他每天早晨起床后必定要下围棋,集中精力注视棋盘,以此忘却苦痛。怪癣发作时,痛痒难耐,双手抓搔,皮屑飞扬。其抓搔的姿态,神似虬龙张牙舞爪。饶州知府张澧翰善于相面,观察曾公相貌之后说道:“端坐注视,张爪刮须,似癞龙也”。
虬入梦,藤似龙,癣如鳞,种种怪异杂凑一起,因循附会,于是有了曾国藩“癞龙转世”的传说。
老师这么一问,杨度也吃不准:“曾文正公,学生无幸得见,自然不知道先贤的英姿。不过此人相貌之奇特,确是学生平生仅见,还有些拿不准。我想过段日子,再去北京拜访一下他,看看此人到底如何!”
“你不能去北京!”王闿运见杨度要说话,摆摆手,“老夫早些日子已经和香帅通过书信,荐举你到他的幕下。香帅15岁中解元,26岁成探花,之后由清流而登宰辅,在曾文正、左文襄、李文忠之后,最为名臣。其兄銮坡中堂,早年也是状元出身。兄弟科甲辉煌,仕途腾达,同登相位,四海之士有谁不羡慕的?你入他幕下,与海内名士应酬,最适合养望!”
杨度知道老师说的“銮坡中堂”是张之万,而“香帅”则是大名鼎鼎的张之洞——嗯,那时候还没有楚留香这个香帅。年纪轻轻又活泼好多的他,如何愿意去六十多岁的老头子门下做幕僚?而且很可能一呆就是数年,便出言乞求:“老师……”
“不必多说,我意已决!”王闿运直接拒绝。顿了一下,怕伤了得意弟子的心,又解释道:“贤子,你也读过《旧唐书》,你说,李太白为什么要和鲁中诸生孔巢父、韩沔、裴政、张叔明、陶沔等几个人,隐居在徂徕山,每日酣歌纵酒么?不过是惹人注意罢了。后来闻听吴筠有名,又巴巴地跑到会稽,与道士吴筠一起住在剡中。还不是为了养望?再如他入赘到许圉师家。李唐虽然风气开放,赘婿毕竟名声不佳。这是为何?不过是因为这许圉师是前朝宰相!还有他东游维扬,不到一年,就挥霍三十万白银,接济落魄公子王孙。难道他不知道这银子是他老子辛辛苦苦赚的?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名声满天下所花的成本!
“贤子,习帝王术之人说‘臣择君’,那毕竟那是少数,正理儿还是‘君择臣’。士子没有名望,如何能见主上一面?便是汉高祖这样的枭雄,初次见郦生,也是倨床洗脚,何况等而下之的?又何谈重用呢?所以,贤子,你还是去香帅幕下吧!”
听了老师苦口婆心的劝说,而且不再让自己放弃帝王术,杨度终于勉强答应。
老人这才高兴:“对了,贤子,你刚才说的那个奇人名讳是什么?”
“此人姓孙,名元起,字百熙,是寿州中堂的侄孙,国内少有人知晓,在西洋则是名声遐迩。他现在在北京办了一所名叫‘经世大学’的学堂——”
“经世大学?这个名字好熟,且让老夫想想!”王闿运突然想起什么,起身去后面的书架上翻检片刻,最后从中找出一封信,“看来还没有老糊涂,为师就记得好像有个什么‘经世大学’的写过信来。我看看……咦,原来是请老夫去执教的。既然这样,要不,我先去北京看看?”
第五十三章秋风秋雨总不知
话说孙元起等人在天津换乘火车,不一日到了北京前门。
出了车站,只见天空铅云密布,直压京城。虽是午后,却不见一丝阳光。初秋的冷风吹来,颇有些凉意。疑心是要下雨,孙元起也急着见薇拉和儿子,租上马车,连城里的老宅都没进,直接穿城而过,望着西北角的经世大学迤逦而去。
自打见面,老赵和老郑就一直在说小少爷如何如何招人喜欢、如何如何聪明。虽说孩子还没满月,这些话不过是说说让孙元起高兴,可是总也听不厌。越听,越是迫不及待地想见。
远远望见学校门口人家的时候,阴沉的天空终于飘下几点雨。车夫还要赶回城,见开始落雨,少不得多甩几回鞭子。
近半年没见,这校门口更加热闹,那些马棚倒少了许多,到处是新建的土坯房,夹路树立的招牌幌子凭空添加了几分人气。孙元起在车上匆匆一瞥,就看见有卖文房四宝的笔墨店、卖百货的南杂店,甚至还有小酒馆。
要进校门的时候,孙元起吩咐老赵、老赵带着客人去半山居先安顿下来,顺便让食堂多准备些酒菜。自己却下了车,要看看学校的变化。
经过一年的风霜洗礼,校门已经褪去那层轻浮的新气,渐渐凸显出他的朴实与厚重。入门,绿地中的石碑上又增添了几列,看来自己走后,又陆续有人捐款,这是好现象。凑上前仔细看去,“光绪二十四年夏五月,体仁阁大学士、吏部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寿州孙讳家鼐,捐银五千两”一行还让孙元起大为感动,下一条就让他一趔趄:“光绪二十四年夏六月,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加太子少保衔陈州袁讳世凯,捐银一万两……”
在看到袁世凯的名字之后,后面的刘坤一、张之洞、盛宣怀都是浮云了。手扶着石碑,孙元起思忖:再过十多年,这名字就和“山木楼”有一拼,你说到时候留是不留呢?
还没走过风雨桥,就听见操场上传来“立——正!”“向右——转!”“齐步——走!”带着山东味的口令声。孙元起回想起来:四月份出国的时候,便和张元济商议好,等九月开学,便组织全校军训,为期一个月。军训不是强制的,在开始之初,可以申请不参加;参加之后,却不能再退。屈指算来,现在是9月下旬,军训已接近尾声,还不知道效果如何?想到这里,急忙快走几步。
过了风雨桥,就看见张元济和严复几个人迎过来:“百熙,别来无恙!”
“托各位的福,一切安好。这几个月却是偏劳诸位了!”孙元起拱手,鞠了一个大躬。
寒暄已毕。严复笑道:“百熙来得好巧!恰逢今日周六,各个院系组织会操呢!”
大家站在操场边上,齐向操场中望去,只见广袤的操场中,排列着大大小小的方块,拢共有二三百人。人人都穿着灰色上衣下裤的现代军装,只是军帽下拖着一条辫子,多少有些别扭。
“百熙,靠这边最近的那群童子军,是小学堂里的,人数最多。除了学校校工的子女,附近山农听说上学不要交钱,还发衣服,都陆续把孩子送来;城里开明的士绅,也有托人送子弟过来的。这么陆陆续续,前后有五六十人。”张元济在一旁热心地介绍道。
他又指着中间那片说道:“那片是中等学堂和高等学堂。今年夏天,南洋公学压制学生言论自由,激起**,有二百多名学生愤而退学。鹤琴和学生们都来信,希望能到这里借读。敝人本来就和他们有些香火之情,加上学校建设之初就说欢迎外来学生旁听、借读,所以就冒昧应允了,还望百熙不要怪罪我的武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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