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码头,已经有几辆人力板车停在门口,孙元起见了,觉得分外亲切。然而,人却是和行李分开的。孙元起一行坐在黄包车上,在横滨城内大街小巷不知绕了多少。正疑惑间,坐在身旁的小伙子解释道:“这横滨城里,好多清廷的鹰犬,我们这是防止被他们盯上!”
“啊?”孙元起惊呆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张先生不会找天地会、洪门的人来接自己吧!
那小伙子只疑孙元起是不信,接着说:“真的!年前,我们的报馆还被慈禧派人烧了呢!”
别说了,这一定是**组织!
这时候孙元起才记起,张元济先生可是积极参加戊戌变法的,还因此被革职,由此想来,他一定认识不少维新人士、革命分子。话说那康梁二人不就是逃到这日本了么?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藏着了。
不愿纠缠太深,于是孙元起主动挑起一个新话题:“兄台,您贵姓?”
小伙子在车上连连抱拳作揖:“实在当不得孙先生‘兄台’之称。敝人免贵姓马,名同,字厚山,号君武,广西桂林府人。先生叫我君武就好,任公也是这么叫我的。”
正想问任公是谁,黄包车一顿,原来正好到了住处。
下车后,孙元起便见一个近三十岁的青年迎上来:“百熙兄,敝人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来人个子不高,浓眉大眼,皮肤有些黑,牙齿应该是地包天式,厚厚的下嘴唇有些突出,是标准的中国南方人的长相。总得来说,不是很英俊。可是所有人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都会被他的眼睛迷住,而忽略他其余的部分。目光温暖深邃,黝黑的瞳孔好像会说话,顾盼间神采飞扬,一看就是人中龙凤。
“冒昧叨扰,倒是孙某的不是!”孙元起冲他一抱拳,告罪道。此刻,他的心中却在嘀咕:这人好面熟啊,我一定是在哪里见过!
如果孙元起熟读过《红楼梦》,一定会觉得这感觉想宝黛在贾府初见的场景:黛玉心想:“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宝玉直言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百熙兄不愧王谢子弟,学问精粹,中西共仰,已不容敝人置喙。便单单说相貌,也是海内第一等的人物!”那人也是一抱拳,然后让出身后一位高挑而白皙的男子,“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位奇男子,这就是写‘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的杨贤子杨度,乃是湘绮老人的得意高足!”
“久仰久仰!”孙元起拱手作礼。虽说久仰,其实听也没听过。不过看这位杨度气质温润,眼带辉光,想来腹中饱读万卷诗书,便于大庭广众之下也是第一下就跳入眼帘的,定是风流名士。
“任公谬赞!”杨度冲两人做了一个罗圈躬,“杨某人素来目无馀子,今日见到两位仁兄,方知人外有人的道理。唉,‘珠玉在侧,觉我形秽’,‘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啊!”
周围人都大笑,只有孙元起和他的美国朋友完全不知道他们说什么,只好在一旁赔笑。
“百熙兄,你认得敝人否?”浓眉大眼的青年,用浓重广东味的官话问道。
杨度却先插话:“人家百熙乃中堂大人的侄孙,如何识得你这个叛党?”
孙元起老实地回答道:“认识倒不认识,却眼熟得紧,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啦是啦!怎么不眼熟得紧?”杨度笑得打跌,“你一定是在海捕文书上见过他的画像!他的人头可值十万两白银呢,谁不眼熟啊!”
那人也微微一笑:“敝人便是老佛爷悬赏十万两花红捉拿的叛党,新会梁启超。”
一番欢笑之后,孙元起又引见诸位同事和Oc事务所的工程师与大家认识。原先因包下店面的是“肮脏的支那人”,日本老板娘还啧有烦言,等看见后面一溜美国人,早吓得躲到后院,吩咐一干服务员重新认真打扫房间去了。
午饭后,那些美国友人酒足饭饱,早回房午休去了。只剩的孙元起一人,因为被归家在即刺激得了无睡意,独自在花园的树荫下,对着一湾淙淙流淌的溪水发呆。
忽然听见有人唤自己:“百熙兄好雅兴!”
抬头就看见梁启超与杨度联袂而来。梁启超倒剪着手,光线洒满他的竹布长衫,映着他熠熠的眼神,好像他四周的阳光也更明亮。杨度则一袭白衣,手里则骚包地摇着柄折扇,上面依稀是一句诗:“纵使有花兼有月,共君论饮莫论诗。”却是他老师王闿运所题。
孙元起闻言赶紧起身:“这里景色真是殊绝,难为任公了!”
午前聊天,才知道张元济是托梁启超代购明日回国的船票。话说张元济与梁启超相识,可以上溯到四年前戊戌变法的时候,当时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奏上密折,向皇帝保荐康有为、黄遵宪、梁启超、张元济等人,张元济便和梁启超一同在御前行走,由此结识。
至于杨度,在半年前不顾王闿运的劝阻,瞒着老师自费留学日本,入读东京弘文书院师范速成班,和后来的革命大将黄兴同学。受留日学生的影响,思想日趋激进,和同乡杨笃生等创办了《游学译编》。并曾在梁启超的《新民丛报》上发表名为《支那教育》的文章,因此认识梁启超。这次他来横滨,是想回国筹措《游学译编》的经费。如此说来,倒是和孙元起同路。
“哈哈,百熙如此,便太见外了。我和菊生,那可是生死之交。”说着,梁启超从身后拿出一壶清酒,还有三个酒杯。怪不得他先前倒背着手呢,原来如此。“听闻百熙兄未曾午休,一人独自对景,岂不无趣?我特寻来一瓶好酒,大家来效曹公与皇叔故事,青梅煮酒论英雄,岂不快哉!”
杨度一合纸扇,望着梁、孙二人:“百熙是孙吴之后,算是旧王孙,加上叔祖父乃寿州中堂,勉强算得上是玄德;任公你被清廷视为逆党,和阿瞒有几分神似。可我杨某人呢,却该如何自处?”
“你个杨贤子,生生地长了一张杨修的嘴!”梁启超大笑道,“今天且委屈委屈这位杨德祖,让你做斟酒的侍童。主人宾客都满意了,少不得赏你杯酒吃。”
“用日本话说,梁桑,你的良心大大地坏了!”杨度把扇子往脑后的衣领里一别,从梁启超手中接过酒杯,去溪边洗净。
孙元起正想上前帮忙,梁启超一把拉住,说道:“不去管他,来来来,我们就席地而坐,畅饮高谈!”
杨度将洗好的酒杯摆好,取过酒壶,居然真的当起了侍童。一边斟酒,一边说道:“既然杨某做了监酒,酒还只有这么一壶,自然不能随便乱喝。需依照行酒令的规矩,先立个章程!”
“好!”梁启超抚掌称善。
孙元起心中暗道一声“苦也”,自己胸无点墨,国学基础一点也无,哪能和这些读四书五经长大的人耍什么酸酒令!不是找死么。
正要出言反对,杨度却先开口说了:“先前任公说好是煮酒论英雄,那就每人依次论说国内外之情势,听者如赞同则满饮,如臧否参半则半杯,如反对则不饮。”
“这规矩倒也奇怪,说者不饮,倒是听者喝酒!”梁启超道。
孙元起那悬着的心才略微放下,心说:这倒简单,后世国人酒酣耳热之际,谁不能侃侃国际大势?那北京城随便找位出租车司机,去凤凰网做时事评论员都绰绰有余裕!今时今日要说国内外形势,兄弟我是比你们了解的少;可要说到未来走势,那你们得让我一头地!
“那是自然!”杨度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那表示赞成的,鲜有几个是真心认可,十有八九不是阿谀奉承之辈,便是如矮子看戏,徒随他人说短长。如此胸无主见、拾人牙慧者,难道不该罚酒?”
“妙哉!杨贤子见地果然超群。”梁启超击赏道,“那监酒官,谁先来?”
孙元起也觉得杨度的想法很奇妙。
杨度说话间已经把酒斟满,便放下酒壶:“那便按照年庚吧!”
各人报了自己的年龄,梁启超是同治十三年(1874)的,最长;杨度是同治十三年(1874),其次;孙元起是光绪二十四年到的清朝,时年23岁,倒推上去,算是光绪二年(1876)出生,最小。
“那敝人就抛砖引玉喽!”报完岁数,梁启超没有忸怩作态,而是当仁不让,“说到年庚,我就承着这个说吧。慈禧皇太后是道光十五年(1835)生人,今年已经六十有八。‘人生七十古来稀’,孝庄文皇后七十六岁登遐,已经是古今罕有。况且如今国势风雨飘摇,她日理万机、殚精竭虑,恐怕不是长寿之道。而今上是生于同治十年六月二十八日(1871年8月14日),刚过而立之年,只要耐心蛰伏数年,一旦山陵有事,便是重整乾坤之时。我于今上了解颇深,乃是爱国恤民、锐意进取之帝,非安旧守成、尸位素餐之君。到时候,上下一心,进行政体改革,实行君主立宪,师法泰西日本,洗刷陈腐,必可使中华复兴,重收失地,屹立于世界强国之林!”
孙元起历史虽然没怎么学好,却也知道光绪没几年活头了,之后是年幼的娃娃做了宣统皇帝。梁启超所说,自然纯属异想天开。自己本不愿喝酒,当下只是端起酒杯,略作示意,便放下了,酒是一口没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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