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主要当事人的孙元起却很少参与到这件事中,因为除了学生开学在即,包括张元济在内的老师也陆续到了北京,作为校长、作为后辈,自然要恭恭敬敬地到车站迎接。
不出所料,最先到的是被聘为副校长、校务委员会主任的张元济先生。孙元起可以理解张元济的心情:作为古代文人士大夫之一,“得天下之英才而教育之”是他一生中最期待的事业之一。从南洋公学总理的职位上退下来,心中的失落可以想见。如今,又要重赴教育岗位,心中的激动几乎喷薄欲出。再者说,学校开学在即,而作为副校长、校务委员会主任的自己,却对学校一无所知,怎么说也说不过去吧?
就这样,张元济最早到了学校,甚至没有通知孙元起,直到到了学校。在校园里转里一大圈,才施施然向身后盯梢的几名保安问清道路,敲响了校长室的大门。
孙元起正在和一家外国的市政公司商讨如何利用学校的小河建一所小发电站,以及建自来水厂、铺设管道之类。虽然这些项目曾委派给学生,可是这些愣头青的学生着实让孙元起不放心,比如自来水用氯气消毒,他们拿给校长看的水样品,离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扑鼻的氯气味,扔条金鱼进去,没几分钟,金鱼就翻了白肚皮……如今,MIT、耶鲁的人带来了梦寐以求的18万美元支票,很多项目都可以启动了。只是项目启动后,这些学生还是要参与进去,无论是学行结合,还是集思广益,相信对学生以后的学习发展都很有帮助。
闻听敲门声,孙元起以为是帮忙倒茶水的校工,很随意地答了一声:“请进。”等看见进门的张元济,顿时一愣,连忙站起来:“张先生,您来了怎么不说一声?也好让我去车站接你。”那几位来商谈的工程师闻言也赶忙站起来。
张元济朝屋里各人拱拱手:“敝人张元济,是不请自来,尚请海涵!”
第四十二章婚嫁少完儿女事
市政公司的人见孙、张二人似乎有话要谈,而且自己的事情也不着急一时,寒暄几句后便告辞而去。孙元起把他们送出楼,回来也不再回办公桌后坐,而是陪着张元济坐在茶几两侧的椅子上分别坐下。
其实,在张元济入门的时候,就打量了这间校长室:办公室不大,很素净,刷了白石灰的墙上甚至一幅字画都没挂,办公桌上没有常见的毛笔、墨块、宣纸、砚台,只有一个墨水瓶、几张裁好的白纸,白纸上放着刚刚握在手中的钢笔,旁边还有几张纸,想来是写满字的。屋里除了办公桌、待客的茶几以及几张椅子外,至于一个放了百十本书的书柜,书都很新,其中不少应该还是外文书,却几乎看不到寻常读书人案头那种泛黄的四书五经。
等孙元起坐定,他就放下茶杯,很郑重地说:“很冒昧在没有通知你的情况下,突然前来叨扰,还请贤弟不要见怪。只是敝人很好奇,想用自己的眼睛,看看贤弟所规划的学堂究竟是何等模样。”
“哈哈哈,学校开门办学,本来就是给人参观、给人学习的地方,何来见怪之说?再说,你也是学校的一员,又何来叨扰之说?”很明显,孙元起没有在意这一点,“怎么样?您看了一圈,有什么感受?好的地方就不用说了,说说不好的地方,我们同心协力把它改过来。这样学校才会越办越好!”
“那敝人就不揣冒昧,就随见所闻,随便说几句?”张元济也不客气,抖了抖棉袍的下摆,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才慢慢说道:“学校总体不错,山明水秀,风景秀丽,建筑也别有风韵,创校不到半年,就有此规格,着实不易。不过,这里离京师是不是忒远了点?进城、回学校都很不方便吧?”
“这不是‘京城米贵,居大不易’嘛?”孙元起笑着答道。
“不对吧?京城四周的荒地多了去啦,价格也不比这个贵多少。”张元济可是久经世事,才不会把这虚晃一枪所迷惑。
见他较真,孙元起也不再隐瞒:“京城是一个繁华所在,天下贤达才俊多汇集于此,所以学校要选在京城附近。可是京城在会聚书籍、财物的同时,也是最容易出事的地方,远的不说,就说前年的国变,京师被焚掠一空,城外的圆明园也难逃一劫。国家尚且如此,倘若再有此等变故发生,学校何以免祸?这是其一。学校的学生都是血气方刚,一旦国家有事,定然不会袖手旁观。而古往今来,此等事最为当局者所深恶痛绝。近在京师,事出肘腋,难以预防;而远在深山,消息滞后,或许还有可缓冲之法。此为其二。”
听到这里,张元济的眉毛微微蹙了起来,插话道:“读书明理,归根到底还是要利国利民,岂能因为一时祸患,便畏缩不前?”
“先生所言极是。学生学习,最终是要为国为民,不过途径却不止一种,比如科技兴国、实业兴国、教育兴国,等等。我们预防的,不过是学生的一时冲动,而不是他们的爱国爱民。而且随着学校的发展,科学技术的进步,进城的四十里路可能只有半个时辰,甚至半个时辰都不到。此为其三。你来的时候,在学校门口应该看到有个小村庄,可在半年,那里是空空如也。相信在十年左右,一切都会改观的!”
是的,只要十年后辛亥革命爆发,民国政府成立,一切都会改观的。孙元起在心里补了这一句。
“哦,这样。”张元济点点头,沉吟了片刻,然后说道,“贤弟刚才说到‘十年以后’的事情。其实,在我心里一直有个问题。《左传》中说,‘其兴也浡焉,其亡也忽焉’,一国、一朝、一省、一县,乃至一家、一人,莫不如是。想戊戌年间,变法忽忽而起,天下有识之士莫不欢忻鼓舞,以为国家昌明可期。然而数月之间,风云变幻,以至现在,国势日颓,国力日败,思之揪然。”
“办学校也是这样,不说近前的京师大学堂,便是历史上著名的石鼓书院、白鹿洞书院等,也多是因人成事,人去政息。我这几年在沪上的学校里面做事,多少知道一点泰西学校的情况。听人说,英吉利的牛津大学堂、康桥大学堂,法兰西的巴黎大学堂,德意志的海德堡大学堂,皆是六七百年历史,且如今依然昌炽。两下相较,心中不免有些感慨,也想把自己的学校办成能传之后世的大学堂。呵呵,可是人生不如意事常十**,竟因为些许龃龉,各不相能,只有辞去。”
“今日,见贤弟创立的学校,又听贤弟畅谈,隐隐也有使学校传之后世的想法。敝人便想将长久藏于心中的问题问出,希望贤弟有以教我:究竟有何方法,能使学校长盛不衰呢?”说完,张元济朝孙元起拱手一拜。
孙元起连连逊让,斟酌一下言语,说道:“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首先要回答这样的问题:什么是大学?大学存在的必要性是什么?”
“所谓大学,她应该是最先进、最丰富的思想和科学技术的产生地与传播地。她培育出拥有知识、技能和道德的杰出人才,她代表着一个国家的知识力量、社会良知以及发展方向。当下各国之间的竞争,归根到底是尖端科学技术的竞争,而这方面偏偏是我国所最缺乏的。作为科学技术研究传播基地的大学,她的建立是势在必行。而且,随着信息的传播、民智的开启、知识的普及,民众对于教育的渴望必将日趋迫切,高等教育是教育体系中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现今全国已经普遍建立中小学堂,大学作为高等教育的主要机构,她的建立是众望所归。”
“当然,大学不是欧美各国所特有。对比中西方现行教育体系,如果说中国童生启蒙的私塾,是西方的小学堂的话,那么翰林院就是西方的大学堂。可是翰林院中那些人的兴趣,在于诗词歌赋,又或在于升官发财,这些不是大学中应有的全部追求。这不是抨击翰林院,事实上,他们中有很多人在诗词、书画等方面的造诣,是我们的宝贵财富。可是,这好比一块田地,如果放任不管,任杂草丛生,待到秋收季节,可能会有一些稀见的药材,或者野兔、野鸡之类的野味。而西方大学那种严格的科学训练,则相当于在地里种上庄稼,精耕细作,拔草施肥。虽然种出的是千篇一律的稻谷,很难有其他的奇异收获,可是结果却是可以预期的。我们国家现在不正是盛产各种野味,而缺少这些稻谷么?这就是大学,尤其是经世大学存在的必要性。”
“大学既然可以存在,那么经世大学如何存在,并且长盛不衰呢?先生的问题,我现在开始正面回答。”孙元起抿了一口茶,继续说道:“我现在想到的方法,就是‘学术独立’。”
“学术独立?”张元济紧盯着孙元起,等着下文。
“因为学校是私立的,而且偏处荒野,是一个独立小王国,可以暂时不考虑政府的干涉。与此同时,学校的校规明确规定学校经费来源于捐赠,而捐赠者对于校务只有建议权,没有决定权,换句话说,就是不能插足学校的管理。这些,是学术独立的前提。
“学术独立首先要体现在学校管理上。学校的管理,将由两个机构共同管理,除了已有的校务委员会,在未来一到两年内逐步成立教授委员会。到时候,双方都可以提出意见建议,教授委员会负责对学校事务进行决策和监督,而校务委员会主要负责实施和执行。争取经过数年的磨合,逐步实现教授治校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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