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一家到了孙府已经两个月了,虽说第一天就让他们说普通话,可说了几十年的方言实在不好一下子改过来,只说得别别扭扭的。反倒是几个孩子,已经是一口标准的京片子。
老郑也说道:“我们都知道先生是好心,可孩子不是那块料,还是让他们学着伺候先生吧。”
老佟在一旁闷闷地说:“读书,能有啥用?街上的酸秀才个个都饿得直不起腰,还不如跑堂的小伙计呢!——先生,我可不是说您!您是家学渊源的。”
听了这几个人的“读书无用论”,孙元起有些气急:“那他们就这么一直这样下去?”
老郑点点头:“我从小,就开始伺候孙老大人的大少爷;大了,又伺候三少爷;现在,是伺候先生您。等景贤长大了,还伺候您。这不挺好么?外面不知多少人羡慕呢!”
老赵、老佟都点点头,说道:“不错!”
孙元起只好换个说法:“连个字儿都不识,怎么伺候人?”
老赵摇摇头:“伺候人,还有识字干啥?”
老佟毕竟是皇城根上的,看孙元起的语气不善,就说:“孙先生是个学问人,以后有达官显贵、东西洋人来拜访,身边人要是不识字,确实说不过去。这样吧,孙先生身边离不开人,景行就先跟着;景范和景贤先送到小学堂。京师大学堂不是有个小学堂么?那个就行。”
“那景懿和红桃呢?”孙元起觉得老佟少数了两个。
老佟奇怪了:“女孩子上什么学堂?!”
孙元起才想起:这是清末,女子无才便是德!
老赵在一旁就奇怪了:“孙先生不就是京师大学堂的先生么?每天在家随便指点指点那俩娃儿,不就行了?干嘛那么麻烦,还送什么大学堂、小学堂的!”
老郑、老佟一想,也是,都赞成老赵的说法。
孙元起想想,小学不外乎语文、数学,最多再有自然和外语,这些都难不倒咱!便说:“行吧!景行也不用跟着我,先上学识字。既然在自己家,没那么多讲究,景懿和红桃也都来。就这样定了!”
就这样,这所后来被称为私立经世大学附属实验小学的学堂成立了。最初学员只有五名,三男两女。但却堂而皇之的被载入《中国教育史》中,学者认为:这是中国近现代第一所男女同校的学校,开创了中国教育史的新篇章。
但孙元起并不知道这些,只是嘱咐老郑现在院子中找一个窗明几净的屋子,老赵和老佟准备桌椅,而自己,则回到书房,开始撰写小学语文、数学、自然、英语四门的教材。这倒不难,主要是要生动有趣。好在自己那个时代的教材已经做到了这一点,只要回忆默写出来就行。而且这些孩子都像白纸一样,让他们接受这种教育也更容易。
因为是自己人,没那么多讲究。很快,第二天,“孙府私塾”就开课了,就像后世史料记载的那样,最初坐在课堂里面的学员只有五名,三男两女。第一堂课是语文,学的既不是《三字经》、也不是《百家姓》、《千字文》,而是标准的汉语拼音字母。
红桃这个名字,孙元起每次听起来都觉得别扭:“红桃?那是扑克牌!”趁着开学,给她改了名,叫宋景尧。
孙元起在崇实中学、京师大学堂上课,再加上这个小学堂,嗬!大、中、小学一应俱全。每天除了上课,回来还有备课、改作业,最重要的还是给崇实中学和小学堂编写教材。这样,教材的编、教、改工作也系于一身。天天忙得脚不沾地。
因为小学堂的授课时刻,和其他两个学校肯定存在冲突。当他不在的时候,就让孩子们背诵《三字经》。心想:让孩子们在接受新式教育的同时,背诵点国学基础的蒙学教材,也是很好的吧?
过了没两周,老佟找过来,羞羞答答、期期艾艾的说道:“孙先生,求您个事儿……”
孙元起见不得老佟这样:“你看看!我们谁跟谁啊,有话直说!缺钱?还是……想回大学堂?”
老佟连连摇头:“这府上顶好啦,我哪儿都不想去!也不缺钱,这里供吃供喝,孙先生给的钱我都攒着呢,不缺钱,不缺钱!”
“那是什么事?”
“那个……嗨,老脸豁出去了!”老佟黄黑的面皮都涨得通红,“我有几个侄孙,和院子里这几个孩子年龄都差不多。我看咱这小学堂开了,您的学问又那么好,便寻思着他们能不能来?您看,您对老佟这么好,我还没机会报答您,又给您添上这档子事儿,老佟我——”
孙元起听明白了:“就这事儿啊?一只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放。领来呗!”
隔了一天,老佟领了三个男孩,大的十一二岁,和赵景行差不多;小的那俩都是**岁,和赵景范相仿佛。后面还跟着两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赶着一辆大车。听老佟介绍,原来都是老佟的侄儿,孩子的家长。
见了面,就让孩子给孙元起磕头,说是拜师。孙元起无奈地解释道:“小学堂不讲究这个……”
大车上拉的都是米面和几斤鹿脯,也就是传说中的“束脩”了。孙元起知道这家人生活不宽裕,推辞不要。老佟却说这是给自己的,因为孩子上学期间要住在这儿。孙元起心想:你吃饭,不是和我们大家一块儿么?当下,却不好说什么。只好任由老佟把东西留下来。
孙元起既然收下这三个孩子,就问他们叫什么。
老佟插话说:“乡下人,知道什么?都是胡乱起些名字罢了,登不了大雅之堂的。看看老郑、老赵家孩子的名字,真是雅致!孩子的名字,还要请孙先生费心。”
孙元起用指头指着自己,疑惑地说:“要我给起名?”
老佟笑道:“自然是孙先生,您的学问可是第一流的。”
这样,小学堂里多了佟景仁、佟景智、佟景圣三个男孩。
每天小学堂上课的时候,老赵家的大闺女彩珠就捏着针线,坐在教室外面。不知是做女红,还是听课。后来听赵景范说,他每天回去做作业,姐姐都在一旁看,做错了、不会做,姐姐都能说出来。孙元起心想:这不是真心向学么?于是,又把彩珠招进班里。彩珠已经是大姑娘了,还有些害羞,过了好久,方才习惯。
彩珠见一屋子都是“景”字辈,自己这个名字也很不雅,就让二弟赵景范央求老师给改个名。于是,班上就有了一个叫“赵景惠”的女学生。
第十四章天边有信来鸿雁
自春至夏,孙元起的日子过得平淡如水。白天,给大、中、小学不同年级的学生上课。傍晚,崇实中学的学生会来,一面整理上课的讲稿,一面讨论各种问题。有时候,就是闲聊,很多学生都把“孙先生”当成是“知心姐姐”、“全知博士”,和他探讨一切问题,从学习到生活,从过去到未来。在学生看来,没有什么问题可以难倒孙先生,孙先生总能透过一切迷雾,看清事物的本质。
只有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那才是属于自己的时间。孙元起会一个人躲在书房里,批改作业,撰写讲稿、教材,有时也会回答外国学者的来信,最重要的是整理自己回忆中那个世界的一切,从物理学、数学、化学,到电子、计算机,乃至各种能想起来的大事。直到夜深。
因为时间过得太快,孙元起感觉自己已经融入了这个纷乱的时代,离自己生活二十多年的那个世纪不是越来越近,而是越来越远。父母、女友、同学、老师……以前经常徘徊在梦中的身影已经渐渐模糊。他非常害怕会把那段生活当做是一场梦给忘掉,然后彻底迷失自我。只有通过不停的追忆、不停的记录,才能勉强使自己保留一份清醒。
在这个世界解决温饱问题之后,孙元起一方面尝试着融入眼前这个荒诞的岁月;另一方面,却固执地把自己的精神停留在原来的岁月中。在周围的人眼中,孙先生是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也是郁郁寡欢、落落寡合的。任何一刻,都能从他的脸上发现那一抹落寞抑郁的神色,与年青的容颜殊为不合。
这份忧郁的神色,平添了学生们对孙先生的好奇与景仰:为什么少年得志、学业有成的先生会那么神情郁郁呢?难道是因为家庭的原因,还是看透了一切?
平淡如水的生活,直到六月底的时候,才被美国公使馆送来的一堆邮件所打破。
往来于太平洋东西海岸的邮轮,每个月一往还,所以邮件经常是一堆一堆地到来。孙元起最初的两篇论文都是分量十足,所以有些学者想和他讨论这方面物理学前沿的问题,孙元起也乐于回信,并总能给出很好的解答。这么两三次,很多学者都给他写信,咨询问题,盛赞他学识渊博,并热情邀请他撰稿,乃至前往讲学。对于这方面的要求,孙元起总是婉拒。
六月底的这批邮件,除了《science》寄来刊登《辐射强度与光波长之间的函数关系》论文的样刊和稿酬外,还有几封来信,以及一个包裹。仔细审量包裹,却是卢瑟福从加拿大寄来的。
自从与卢瑟福在天津一别,忽忽已经半年,之间一直没有联系,不知道卢瑟福都在忙些什么呢?急忙打开包裹,里面东西真丰富,最上面是卢瑟福写的一封信。孙元起拆开信,仔细阅读:亲爱的York,你现在还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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