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都知道你是我大唐赫赫有名的才女,就是当初太宗徐贤妃也不能及,别在那里再埋怨老上官了,他已经够头痛了!”想到上官仪白发白胡子天天叹息的样子,李贤也忍不住可怜他,赶紧打断了小丫头的豪言壮语,当先走进了大殿。
由于他此来乃是微服,并没有惊动什么人,所以道观既没有清场,也没有什么小道童趋前走后地忙碌,就连他唯一带来的霍怀恩亦是知情识趣地远远跟着。大殿中都是焚香叩拜的男女老少,也并没有注意到这两个和寻常人一般打扮的人。
由于李唐敬老子为祖先,所以即使是李贤,这太上道君老子总是要拜的——而且对他来说,老子这位古代哲学家至少比孔孟来得可敬,所以他真心实意地上了一炷香,又下拜喃喃自语祷告了一番。而今天硬是跟来的上官婉儿则更是虔诚,毕恭毕敬磕头之后,她便用清亮的声音说道:
“望太上道君保佑我爷爷身体康健长命百岁……希望他别年纪越大越唠叨。保佑我爹娘和和美美平安喜乐,保佑我那些哥哥弟弟们全家和谐。保佑……”她忽然顿了一顿,偷偷瞟了一眼李贤,这才咬咬牙道,“保佑我喜欢的人也能喜欢我,别让我一直那么等下去!”
李贤起初还觉得有趣,待到最后一句话时,他只觉得一颗心狠狠颤抖了一下。就在这时候,旁边忽然响起了一个笑声。
“小郎君,要求娶心上人不是向太上道君祷告就完事的,你得自己努力去争取才是!看你年轻俊俏的模样,姑娘个个都爱,又怎么会不喜欢你?别怪老婆子我罗嗦,若是那位姑娘对你有意,就让长辈去人家家里好好提亲说媒,要是人家真的对你无意,就用你的真心打动她。”
李贤和上官婉儿同时转头,见旁边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妪,一时间全都愣在了那里。而李贤更没有想到的是,那老妪说了这话之后,径直又走到了他的跟前:“看小哥儿的模样,至少是这位小郎君的长辈或是兄长好友,总也是有妻室的人,这种事情也得好好帮他一个忙才是。婚姻大事马虎不得,看他已经及冠,再拖下去岂不是耽误了自己又耽误了人家姑娘?”
此时此刻,李贤只觉得喉咙口仿佛堵了什么似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上官婉儿也是满脸通红一声不吭。那老妪说过这些之后,见两人俱是呆呆地愣在那里,不禁摇摇头走开了,一面走还一面丢下了一句话。
“我曾经听说当今皇太弟殿下曾经送过一幅字给皇太弟妃,道是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小郎君真应该学学皇太弟殿下的果决。”
一席话说得李贤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心中大叹今天是自作孽不可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瞥了一眼眉目如画双颊通红的上官婉儿,忍不住伸出手在她肩头轻轻一按:“婉儿,待会我亲自去你家里见见你爷爷吧。”
上官婉儿不由得瞪大眼睛看着李贤,她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在说什么?难道就因为刚刚那老妪的一句话,他……他就真的下决心了?可……可是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她还打算在阿韦嫁出去之后,她可以借助公事上的那些机会和他更多地相处,名正言顺地占领他更多的时光,她才不要在后宅眼巴巴等着她回来呢!
“师傅,你……你可别听那个老婆婆胡说……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见上官婉儿急得脸更红了,眉眼间流露出一种娇艳,李贤不禁暗自纳罕。平日她多半是露出刚强的一面,纵使是有什么话也都是直接说,似这种女子的娇羞竟是很少表现出来。足可见刚刚那老妪一番话,确确实实击中了她心中的软处。
“我只是说要去和老上官喝喝酒,你那么紧张干吗?”看见上官婉儿明显如释重负的表情,李贤不禁更起了逗她的心思,眨眨眼睛笑道,“这要是老上官每每看见我就是吹胡子瞪眼的,我日后怎么对他说,我要迎娶他的孙女?”
“师傅,你太可恶了!”
上官婉儿终于体会到了李贤的戏谑之意,气急败坏地上来在李贤的腿上狠狠踢了一脚,旋即转身一阵风似的奔了出去,直到寒风一阵阵吹在脸上,她方才感到那犹如发烧似的感觉少许消解了一些,心里却泛起了一种酸中带甜的意味。
眼看着上官婉儿跑出去,李贤却并没有紧跟着追上,而是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老子的金身,一颗心忽然飘到了极远的地方。怔怔地又站了一会,他方才摇摇头走了出去。他才刚一离开,他和上官婉儿刚刚用过的蒲团前便被一对年轻男女所占,却是在喃喃自语求子,俱是满脸虔诚。
香火缭绕的大殿一角,两个女子正并肩站在那里望着李贤离开的人影,面色中俱有一种说不出的怔忡和茫然。好一会儿,其中一人方才悠悠叹息了一声:“同是才女,上官姑娘却比我姑姑要幸运多了。太宗皇帝的眼里永远都只有前朝,而六郎却时时刻刻都在看着自己的后院。”
“这就是英雄和凡人的区别,英雄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而我们都是凡人,自然更喜欢那些不会给人可望而不可及感觉的凡人。徐真人,有的时候,我真的打算和你一样,这一辈子独自追求漫漫道境。”
李焱娘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也随之落在了太上道君的金身上,暗叹自己平素看来豪爽,在某些事情上却那么看不开。别说她已经不是文君新寡,就算是新寡妇,有几个欢好的情人夜不奇怪,可她竟然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守住了。
正思量间,她忽然瞧见徐嫣然朝她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我小时候就曾经有人说过我太聪明太孤傲,恰好我又遇到了袁真人这样一个明师,所以我才会走这条路,但尉迟夫人你却不同。上官才女走的那条路固然不好仿效,可是,你还有自己的路不是么?”
“自己的路……”
李焱娘微微一笑,心中却再一次想起了自己的年龄。她和上官婉儿不一样,上官婉儿虽然早就过了女子婚龄,但从某种程度来说还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可她却已经韶华不再了。
与其谋什么不切实际的长相厮守,还不如一晌贪欢来得实际。
第七百六十二章 笑对生死
世界上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然而,事到临头,李贤才发现,生老病死的悲哀永远是不可逾越的天堑。
素来空旷的贞观殿寝殿中,今日却是站得满满当当。从李弘李贤李显李旦李令月这一辈,到李嘉李德李夙等等这一辈,足足二三十号人。往日儿孙们都聚集到这里的时候,总是少不得欢声笑语满堂彩,但此时此刻,人人的脸上却挂着难言的焦虑,就是最没心没肺的李贤这时候亦是脸色阴沉。
往日喜怒不形于色如武后,此时坐在床头也是眼眶通红。就在三日前,明明已经生龙活虎了好一阵子的李治忽然病倒,太医署最好的大夫轮番诊脉之后,竟是说风眩顽疾再次严重发作,无药可治。怒发冲冠的武后气得几乎想要杀人,却被李治一通话给劝了下来。
如今,躺在床榻上的李治看不出多少病容,只是脸色稍微差了一些。早年他还在帝位上的时候,为了这风眩病的折磨,也不知道吃过多少药看过多少大夫,甚至还试过针灸头部放血这样危险的法子。后来药石无效,他又转而求之于丹药,不知道折腾出了多少事端。也就是在退位之后真真正正地悠闲度日,这风眩病也常常发作,只是症状稍有减轻,他才算过了些好时光。
算算日子,他退位竟然已经有十年了。这是一段多么漫长的岁月,可是,他似乎不觉得这一天天很慢,在闲来无事找儿女聊聊天,然后抱抱孙儿孙女的过程中,岁月就这么从指尖轻轻滑过去了。
尽管一阵阵的头痛猛烈袭来,但他还是露出了欣然微笑,费力地抓住了妻子的手,旋即却将目光转向了儿女们。那是他和自己最爱的女人所生育的子女,个个都生得俊雅优秀,就是孙儿孙女也是一个比一个可爱。往日的一幕幕闪电般地在他脑海中晃过,他渐渐地又把头转了过来,含笑看着自己的妻子。
“媚娘……谢谢你给朕带来了这么多年快乐的日子。只是,以后的日子朕不能陪着你了。好在孩子们都在,你说不定还能看到重孙子和重孙女,只可惜朕再也看不到了……”
“你别说了。”
武后的声音一下子哽咽了。她的生命中一共有过两个男人,对于太宗皇帝,十四年的岁月中,她只是看到了一个光芒四射的身影,那光芒甚至刺得她透不过气来。而如今床榻上这个已经病入膏肓的男人却带给了她真正想要的一切。尽管他曾经背叛过她,也曾经猜忌过她,甚至曾经用过种种的大小手段,但她仍然是那个不可取代的人。
李贤忽然感到自己这么一大堆儿孙站在这里很碍事。虽说也是至亲至近的亲人,但似乎比起老爹老妈这将近四十年夫妻情份来,他们还真的得靠边站。于是,他低声拉过旁边的李弘叨咕了几句,随即便朝身后的下一辈们打了个眼色。在李嘉的带头下,一群人都蹑手蹑脚退了出去。紧跟着,他一手拽住了李旦和李令月,李弘抓起了李显,都暂时避开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