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要进吧,人家不配合;要退吧……这种谋逆的大事,天知道会不会因此把一家人的命全都送了!此时此刻,尤其是那个手拿黄袍的黄仲勋最最尴尬,他两杯烈酒下肚接受了这个最最艰巨,但同样也是功劳最大的任务,想不到如今这黄袍没给人披上却赫然就在他手里,岂不是说他就是替罪羊一口?
这该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
契苾何力和周道务看到李贤如此态度强硬,不由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发生这种事情,他们俩可谓是难辞其咎,然而,从心底里来说,在这种骑虎难下的当口,李贤与其一口拒绝,其实还不如顺水推舟,这样兴许从各方面影响来说还好些。
毕竟,李贤都已经当了那么多年的东宫皇太弟,加上这一次的监国,前后应该至少已经十几次了,正是众望所归。这事情迟早是纸包不住火,传言开来就更难办,为什么李贤偏偏舍易取难?这至尊的位子天下无数人求之不得,怎么偏偏有人只剩一步还愣是不肯上的?
站在黄仲勋旁边的李敬业瞅着那一袭明亮煊赫的黄袍,很觉得那颜色刺眼,心中也不知道痛骂了多少声。事情来得突然,他刚刚没有程伯虎反应得快,心里自是恼火。他倒不是觉得这事情棘手,而是寻思着若是由自己来操办,能够把整件事完成得怎样天衣无缝。
至少,把黄袍直接拿出来显摆这么一招是绝对不可取的,想当初太宗皇帝玄武门事变之后,还不是曾经假惺惺地入宫痛哭流涕了一番?这搞政变的连个借口都没有,果然是被人临时挑唆起来的勾当,一点都不专业!
至不济,你也得找一套货真价实的皇帝衮冕吧?这黄袍又不是龙袍。
就在两边陷入了一种极其尴尬的局面时,军营门口忽然响起了一阵不小的喧哗。紧跟着,就在无数人古怪的目光中,一骑人潇潇洒洒越过了事先有人在门口架下的木栅栏,连人带马翩然落地。落地的同时,亦传来了一个清亮的声音。
“皇帝陛下赐皇太弟殿下黄袍一件!”
李贤看清了那人是上官婉儿就小吃了一惊,同时明白自己托上官仪送出去的信算是到了老妈手中。然而,当听见那什么赐黄袍一件的时候,他就着实有一种头皮发麻的感觉。这个……难道武后真的能手眼通天到知晓现在的局面?还是上官婉儿只是嚷嚷替他解围而已?他可不相信他那个五哥会这么未卜先知。
他很快就得到了答案,来得突然的上官婉儿并未遭到任何拦阻便纵马疾驰上来,在高台边上一跃下马,手中赫然捧着一个包袱。她郑而重之地由台阶上去,旋即转身面对着底下黑压压的数百号人,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竟是当众抖开了包袱。
比起那一件仅仅是颜色上的黄袍来,这一件无疑是真正意义上的黄袍。那不单单是龙,还有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火、宗彝八样纹路,正是数不尽的华美数不尽的尊贵,在那金灿灿的日头下几乎要晃花了人的眼睛。
至少,李贤的眼睛已经被晃得有些晕了,同时更晕的还是他的脑袋。他甚至在那里猜测,上官婉儿这丫头是不是从宫里直接把李弘的衣服给随便拿了一件出来。然而,想想皇帝的衣服都是尚服局管理,他尚且不好随便去要,更何况原本还在骊山的上官婉儿。
于是,当那件锦衣货真价实地呈到了他的面前时,他再一次犯了踌躇。这一回,是接还是不接?
第七百四十八章 谈笑杯酒,危机灰飞烟灭
推掉了一件黄袍,可是转眼间另一件黄袍又放在了眼前,这对于李贤来说无疑是新鲜奇特而又令人头痛的局面。满腹狐疑的他瞥了一眼上官婉儿,发现这往日时而文静淑女,时而机灵百变,时而狡黠滑头的小妮子此时此刻只是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僧入定一般站在那儿,忍不住很想揪着她的衣领盘问一番。
然而,从台面上的道理来说,君有赐臣不敢辞,他只能俯身下拜接了这一件真正的黄袍——尽管那样式似乎是只有皇帝能穿的,尽管这东西到手不知道有什么其它乱七八糟的意义。可有一个事实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因为当上官婉儿“殷勤”地亲自将这黄袍披在他的身上时,下头无数惶惑不安的眼神一瞬间就不见了。
午后原本就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更何况如今乃是七月,虽说不至于像六月盛夏那样炎热,这日头却依旧毒辣。由于是正式场合,李贤身上里三层外三层原本就裹得严严实实,此时再罩上这么一件大衣裳,不用假装他也是汗如雨下,后背心仿佛已经被捂出了无数痱子。
而事实证明,上官婉儿在这种大场合的头一次表演非但没有结束,此时此刻还只是刚刚开始。在为李贤披上那件御赐黄袍之后,她再次前行一步,站在高台上众人的最前端,直面底下黑压压的羽林军卫士。
“这些年来,皇太弟殿下屡次监国,贤孝仁德为天下称颂,无论太上皇还是太上皇后,抑或是当今陛下,心中都是极其感念的。诸位身在羽林军,便是天子禁卫,应该看得更清楚才是!陛下今日特赐下自己往日所穿的便袍,无疑是首肯了殿下监国的功绩,更是表明殿下乃国之柱石,无人可以动摇!”
“陛下在骊山时,殿下曾经呈报了洛阳城纷纷扬扬的童谣和传言,陛下听了却仅仅是置之一笑,道吾弟与朕一心,必不会相负。适才皇太弟殿下又剖心袒腹,可不是说明我大唐上下同心?各位都是我大唐最最悍勇雄壮的兵卒,是愿意受人蒙蔽株连妻儿家小,还是愿意悬崖勒马戴罪立功为百姓传诵?”
一口气说了这么一些,上官婉儿的双颊上便流露出一股艳丽的红来,光洁的额头上更显得油腻腻的。眼见底下已经是起了骚动,她哪里不知道这时候自然是火上浇油的大好时机,遂趁热打铁地说:“今日之事,我可代表陛下和太上皇后,只问首恶,绝不罪及他人!只要若是谁第一个将煽动今日之事的人指出来,官升三级,赏爵一级!”
一旁的李贤看得目瞪口呆,这分明是他往日常常用的丢一根肉骨头让狗争抢的招数,什么时候给这丫头给学去了?还有,这丫头居然敢如此大言不惭,一开口就是官升三级赏爵一级,还说什么代表李弘和武后……这说谎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的本事,怎么就和上官仪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时候,底下终于有人嚷嚷了一声:“你一个女人,如何能替陛下和太上皇后做主!”
这样的质疑对于某人来说无疑是更好的亮相机会,因此上官婉儿的回答不但从容不迫,而且那翩翩风度就连真正的中书舍人也不能及:“我乃太上皇后的侍书女官,太子太师楚国公上官仪乃是我祖父,皇帝陛下曾经和我讨论过诗文,皇后陛下曾经和我切磋过绣工,皇太弟曾经教导过我武艺,皇太弟妃曾经和我一同赏月赋诗,我此行便是太上皇后和皇帝陛下的特使,如何做不得这个主?”
造反政变是一件很刺激很冒险,同时可能获得丰厚回报的勾当,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忍受这种精神压力,尤其是在主角不合作的情况下。因此,李贤刚刚当众表明态度,心里打退堂鼓的人就已经不计其数,这时候上官婉儿再这么一鼓动,顿时有人把满腹怨气都撒在了挑唆者的身上——这样做倘若不但能够开脱自己,还能因此加官进爵,傻瓜才不干!
只不过眨眼间,当初曾经深受士卒爱戴,被称为爱兵如子的十几个低级军官就被自己的属下给丢了出来——在生与死面前,在大义名分和祸乱魁首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待遇面前,士卒们能够做出其他选择的机会自然不多。甚至,若不是李贤及时喝止,就只怕有更狂热更狂怒的人当场抽出腰刀把人斩成肉酱。
李贤清清楚楚地记得,在某段应该不可能再出现的历史中,几个倒霉的想捞取拥立大功的羽林军将军,就是这样被属下杀死在高高的城楼下——政变带来的好处和大义名分给与的好处比起来,前者明显是不可测的未来,而后者便是旱涝保收的承诺!
被丢出来的基本上都是队正级别的小军官,所以间中的两个小校尉就显得异常扎眼。而面对四周恨不得把他们吃下去的昔日属下同僚甚至是上司,某个人终于承受不了压力辩白了起来:“我也是听右郎将黄大人说的!黄大人说,这是一呼百应的事,到时候皇太弟殿下占据宫城登基称帝,我们就是拥立功臣,就能够享一辈子荣华富贵!”
他这一声落地,痛打落水狗登时成为了人们的共识,大多数人都把矛头指向了那位现如今还拿着一件黄袍的倒霉家伙和那个亲自出面劝进的家伙,而其余几个则是把事情推到了几个没被扔出来的同僚身上。一时间,乱哄哄的场面让李贤直接联想到了批斗场。
而别人都有人可揭发,那两位一个是右郎将,一个是郎将,都是四五品的官,算得上是羽林军中的高级将领,他们找谁去揭发?虽说可以把脏水泼在头头身上,但契苾何力和周道务都不是好欺负的主,再加上李贤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俩,两人不禁越来越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