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两个人谈得起劲,李贤索性不再去打扰,悄悄退了出来。有生之年他若是再去河西走廊,或是远至西域,绝对不希望自己是打过去的。希望那个时候大唐能够在那些地方扎下更牢靠的根基,让他能够带自己的娇妻儿女过去好生游览一番。
如此大好河山,若是他仅仅就在这长安洛阳两城之间晃悠,那人生又有什么趣味!
他在外头足足和薛丁山闲侃了一个时辰,薛仁贵才满脸兴奋地拉着甘勒出来,一开口就是感谢:“殿下,这次我可是承了你大情,我本就有七八分把握,现在更有了十分,嘿,这朝廷上下,绝对找不到比我更合适去龟兹镇的人!甘勒这小子有出息,我一定带上!”
听了这话,薛丁山忍不住心里一阵嘀咕——老爹回来这么久,什么时候对他说过这样赞赏的话?
李贤没顾得上看薛丁山的表情,薛仁贵既然答应,那就再好不过了。他点点头正要说话,忽然想起慕容复那小子刚刚送过信来,说是见过了父亲,正打算动身前往龟兹,心中一动立刻笑道:“话说回来,小慕容也刚刚去了龟兹镇,到时候你们可就是老搭档了!”
“慕容也在安西大都护府?”
薛仁贵一听这话眼睛大亮,恨不得仰天大笑来表示自己的欣慰之情。他虽然在民政有两把刷子,但由于是武将,天生和这些繁琐的事情不对盘,也不知道慕容复一个吐谷浑王子哪来的天赋,真刀真枪打起来三两下就被他撂倒了,但是在处理某些繁琐的事情上头,一个人简直能比得上他两个。从这种角度来说,他一大把年纪可以说都白活了。
“好好,凉州有裴行俭相公,我到时候文有慕容,再加上甘勒这个地头蛇,还有什么好怕的!”大约是太兴奋了,薛仁贵冷不丁又窜出了一句军令状,“还是那句话,要是出纰漏,我甘愿把这颗头割下来认罪!”
有雄心壮志是好的,但李贤还知道,安西大都护府并没有什么兵。要说大唐的府兵制一脉相承自隋朝的府兵制,前期固然是勇不可挡,但现如今逃兵越来越多,基本上已经在崩溃的边缘。而且,由于政策方面的原因,大唐在安西大都护府的驻兵,其实只有一万二千人。
周围四镇加上其他各式各样的部族,这一万二千人一个不好就可能被全都吃了。
“老薛,我问你,倘若让你在安西大都护府募兵,你说是否可行?”
面对这样一个问题,薛仁贵立刻诧异了,但他领兵多年,何尝不知道这其中的弊病和难处,思考了一阵子便不无犹豫地说:“可行是可行,只不过,我实在担心有人会说我拥兵自重。”
第七百零五章 慷慨激昂舌战四方
正如后世无数人说的那样,李氏原本就是北方部族,在建国李唐之前就已经繁荣了几代人,血脉中糅合了不少异族的血统,所以在民族问题上也颇为开放。这其中,太宗李世民以其超级强大的人格魅力和大唐强大的实力,使好些赫赫有名的异族勇士效力于麾下,甚至在死的时候,还有三人争抢着要殉葬,由此可见一斑。
然而,放眼朝野番将固然不少,而且待遇个个很高,但由于府兵制的关系,除了北衙禁军之外,大唐倒是没什么番兵,甚至将帅私募亲兵其实也违反律例。将帅在外头小小招募几个人还行,哪怕是因为逃兵过多而私自大规模补充兵员,被御史弹劾之后,一个图谋不轨的罪名至少就逃脱不掉了。
正好比刘仁愿在百济镇守多年,却因为畏惧人言而力主调防,由此却反过来失了圣心一样。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就只是说说而已,没看人家李卫公那么大功劳,到头来还是忧馋畏讥郁郁而终。自古以来,在外打仗的将领,从来都是朝廷提防的重点。
而府兵制纵有千般不好,却有一点好处,那就是战时打仗战后卸甲归田,怎么也不可能让将帅能够随时指挥大军。
正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道理,尽管府兵制已经濒临崩溃,但朝中耿着脖子不肯变的还是大有人在。虽然李治和武后这对夫妇闲来无事把朝中上下的官职名称改了无数遍,但究竟没怎么触动这些根本,因此,当李贤授意裴炎提出来的时候,朝野一片哗然,那种闹哄哄的场面几乎就和菜市场似的。
第一天的结果,赞成一半,反对一半。赞成的大多数是年轻气盛的壮年官员,反对的是老成持重的高官。总而言之是唇枪舌剑,那引经据典的架势让他为之惊叹,好好学习了一把语言的艺术。比他这个储君还会装聋作哑的则是皇帝李弘,整个朝会期间基本上一句有用的话都没说,尽在那里和稀泥了。
而至高无上的太上皇后陛下,现如今还在休养当中。顺便提一句,武后往日用来对付李上皇的法子,现如今被以己之道还施彼身。李治口口声声地说身体最重要,其他的暂且往后搁,恨不得把武后再拉去九成宫度一次蜜月。虽然最终计谋没有得逞,但武后不得不答应再休养几天,恋恋不舍地暂时把大权全部下放给了两个儿子。
这是前所未有的大好局面,所以若不能趁着这机会把准则定下来,那以后就甭想那么轻易了。所以,这天下朝之后李贤就找来薛仁贵碰了个头,让他第二天的时候慷慨激昂一点。
然而,等次日薛仁贵上朝说话之后,他不禁有些后悔昨天的提醒——薛仁贵张嘴分析完西域局势之后,那张嘴便开始危言耸听——至少在别人听起来是危言耸听。摆事实讲道理道兴衰,也不知道不喜读书的薛仁贵怎么做的功课,总而言之,他生动详细地描绘了一张西域的图卷,一张不那么美妙的图卷。
最后,老薛慷慨激昂地说,倘若西域还是维持昔日的策略,那么结果就不止是安西四镇岌岌可危,就连河西那几个城池也会遭到前所未有的威胁。
这一番话顿时引起了前所未有的反响,讥讽的人说薛仁贵是老迈昏庸,愤怒的人说薛仁贵是危言耸听,更有善于计算的则说大唐在西域经营多年,根底牢不可破如是云云。吵到最后,李贤听得直打瞌睡,到最后实在忍不住了,这才没好气地敲了敲笏板。
他扫视了一眼安静下来的官员们,慢悠悠地说:“各位举出西域各场实战的战例,说明大家都很关心大局,这当然是好的。但各位是不是搞错了一件事?以少胜多固然是好的,但每一场战事都以少胜多,这又意味着什么?我虽然不是什么功勋彪炳的将军,但我还知道一点,奇兵虽可收一时之效,但一旦被人掌握了七寸,在战略上就完全输了!”
“不说别的,单单就说在吐蕃偷袭吐谷浑之前,苏大将军曾经在凉州来过多少次以少胜多?最后怎么样,还不是来了一场大仗!别说什么那场大仗大唐在兵力上照旧少于吐蕃,这不是不想增兵,而是迫于辽东战局没法增兵!奇兵突进永远只是兵家小道,在西域那种地方,我大唐的兵力形不成一定的威慑力量,那么就永远不能奢望一个安定的后院。”
李贤少有在这种事情上长篇大论,因此底下众人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而李弘亦没有想到自个的懒惰弟弟会在这种时候忽然发难,细细一想便领悟了其中道理。大唐如今的名将还是不少的,打仗的时候要考虑的反而是缺兵的问题,想当初他自己还上书赦免过逃兵,足可见此事的影响。
按照大唐律例,若有逃兵,一家连坐,若是严格追究起来,大唐屡次征东后戍边,逃兵连带家属至少要入罪数千人乃至数万人。
难道真的非改不可?
这一天的朝会在李贤的暴起发难下,暂时不了了之,而会后想滑脚开溜的李贤,却遭到了四个内侍的严密包夹——不消说,李弘领教多了他的脾气,生怕逮不着人反而让人给溜了。等李贤一到徽猷殿,李弘便劈头盖脸地丢出了一堆问题,差点让他手忙脚乱。
好容易安抚下焦躁的兄长,李贤这才说:“五哥,府兵制在战时自然是好的,因大唐重军功,这有了军功便可赏爵进勋,而且几乎都是胜仗,所以自然人人争勇。但自从东征高句丽之后,这打仗几乎就没有了,零星的小仗并不需要那么多人上阵,更多的便是戍边。府兵多是农夫,让那些留恋家园田地的人在边疆三年五载不能归,试问怎么可能没有逃兵?”
李弘自个还是太子的时候就上书为逃兵减罪,此时再听这么一说,免不了更觉得发愁。再想想如今抽调上番拱卫大内的禁军,也往往会有这样那样的麻烦疏漏,他更是皱起了眉头。可朝堂上有人提出的募兵制,会不会让将帅权力坐大?
“当然会。”李贤耸了耸肩,心里头想到这些年地方上的府兵甚至有沦为豪强家奴的,均田制也是名存实亡,不禁感到某种头痛,同时也庆幸自己不是皇帝,偶尔还可以撂挑子,“所以才要在朝堂上讨论,就算各有私心,勉强也能把各方面考虑周全了。趁着正好没有大战事,把方方面面的事情都考虑周全了,至少能定出一个一段时间适用的准则。”
这种引起讨论便撒手不管的态度让李弘为之气结,情知李贤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只得恶狠狠地瞪了这家伙一眼,随即问道:“你口口声声说西域应该增兵,究竟需要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