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做声,身后那几个亲兵自然更加不会言语。其中一个亲兵一路都在好奇地四下张望,不时还在嘴里低声嘀咕几句,隐约可以听出一点异邦口音。
紧挨着朱雀大街的几个里坊向来都是公卿贵族的聚居之地,而薛仁贵当了左武卫将军之后,自然也跻身于大唐的大将行列,所住的宅邸便在宣义坊。虽然比不上那些世家豪族,但规制一样富丽堂皇。过了坊墙,再拐进自己宅邸的那条街,他就远远看到妻子柳氏带着十几个家人在门口迎候。
下马之后自然免不了夫妻寒暄,进屋之后少不得又是主仆礼数。好容易只剩了老夫老妻两个人,薛仁贵就从妻子那里得到了一个令他万分震惊的消息。
沛王李贤竟然挑中了他的儿子,似乎有意作为伴读!
他还在那里失神,柳氏便用略带自豪的口气将当日李贤登门的情形叙述了一番,随后又笑道:“后来沛王殿下又赐给了大郎一件袍服,外加腰牌和短刀。大郎这些日子一直在随沛王在英国公那里,我听大郎说,英国公平易近人,甚至还亲自点拨他的枪法,因此他的武艺颇有进益。”
儿子当真撞上了大运?在大喜过望之余,薛仁贵对于自己的前途不免又多了几分信心。
而另一边的李贤已经回了李宅收拾东西,李治和武后都回来了,他一个亲王还赖在李宅不走当然不像话。他倒是想这时候上薛家瞅瞅来着,问题是,长安的薛宅不比洛阳,听薛丁山说,四邻不是公卿贵族就是大将,他这么一去,明天别人就全都知道了。因此,见薛丁山呆在那里满脸不自在,他干脆便打发其回家,临走时又关照了几句。
穿过横街进入宫城,李贤的方向感就渐渐没了。好几年没回来,他就是记性再好也记不住那些雕梁画栋的宫殿。好在前面有领路的内侍,他不虞有迷路之忧,一路走来就仿佛是参观似的东张西望。
经过东宫的时候,他稍稍停留了一下,原本想进去看看李弘,但一瞥见里面出来一个疑似于志宁的人影,他连忙滑脚开溜。在穿过好些宫殿楼阁之后,他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武德殿。经过李治御批,武后点头,在他今后没有出阁建宅之前,这就是他在长安的居处了。当然,在他看来,更喜欢洛阳的李治和武后大约还会将政府班子再搬回去的。
他当然对武德殿很满意,地方宽敞进出方便,离东宫很近,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去随便骚扰李弘。即使是出宫,只要走武德门永春门,再穿过横街,他立刻就能进入繁华的长安市区。而他虽说高兴了,那边的阿萝和蓉娘却同时皱起了眉头。
阿萝便在那里低声嘀咕说:“怎么是武德殿,以殿下的身份,应当住在承庆殿的。”
武德殿还是承庆殿,难道这住的地方也有什么问题?李贤用征询的目光看着蓉娘,结果这一位稍稍犹豫了一会儿,便低声解释起了缘由。
“武德殿是当初巢刺王住过的地方,当初他便是在这里和东宫隐太子合谋……”虽然时隔多年,但蓉娘还是有些含含糊糊,“而承庆殿是当年太宗皇帝住过的地方,不管怎么说,兆头总比这武德殿好。”
巢刺王?李元吉?
李贤见阿萝也在那里附和似的点点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至于么?要真避讳这个,那东宫干脆就荒废算了,那东宫当初李建成还住过呢!这年头,连个宫女都要操心这种问题,还真是想得远。再说,他那位父皇似乎根本就不喜欢承庆殿,或者应该这么说,根本就不喜欢太极宫,否则也不会一登基就修蓬莱宫,一回长安便挪窝蓬莱宫。
“话说回来,如果住在承庆殿,殿下一定更满意。”阿萝忽然插了一句,脸上的笑容中便有些促狭的味道,“承庆殿毗邻掖庭宫,向来是妃嫔和宫人住的地方。殿下如果住在那里,近水楼台先得月,必定是大饱眼福!”
大饱眼福……这不是摆明了讽刺他好色么?
李贤狠狠瞪了阿萝一眼,忽地想起一件事来。自从韩国夫人去世之后,宫中就再度恢复了武后一人独尊的局面。他老爹李治堂堂一国之君,别说六宫粉黛三千人,就连一个实质性的嫔御都没有,也不知是看不上那些庸脂俗粉,还是他母后加大了管束的力度。
他正这么想着,蓉娘忽然恍然大悟似的一拍巴掌,脸上满是笑意:“奴婢倒忘了告诉殿下,皇后娘娘已经下令,殿下迁居武德殿之后,把之前训练过的那些宫人和女童全都调过来。武德殿虽大,但这百十号人还是需得殿下安排。”
一说起那些宫女,李贤的眼前立刻晃过了屈突申若那张脸。想到自己在外还有那么一桩任务,他不禁嘴里发苦,想想比自己更倒霉的屈突仲翔那一帮恶少团伙,他方才好过了一些。左右他不过是一个吆喝的,吃不了亏,实在不行,就干脆把李敬业程伯虎拉过去充场面好了。
然而,等一大批宫人进驻武德殿之后,他方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家里一下子多了百多个女人是什么概念。虽说其中一多半都是稚龄女童,但是,剩下那几十人也颇为可观了。对于她们来说,调入武德殿无异于一步登天,目光自然比起初还要炙烈。
他还没来得及考虑这种生活上的问题,另一个消息就砸了过来——他老爹李治的风眩病又犯了。
第八十八章 拐弯抹角的夸奖
当皇帝的人最怕什么?
不是怕大臣造反,也不是怕边疆告急,往根子里说,但凡当皇帝的人,最最害怕的就是短命。因此,看到李治露出了鲜有的暴躁易怒那一面,而武后则在那里不厌其烦地安慰,李贤不禁觉得这一刻那两位至尊很像普通的一家子。
终于,折腾了许久的李治沉沉睡去,武后这才站起身来,脸上闪过一丝疲惫之后,又恢复了往日的精神奕奕。李弘身为太子,当仁不让地被武后赶回了东宫读书理事,至于李贤和李显两兄弟则被留了下来。
“百善孝为先,陛下如今时常犯病,你们身为人子,除了晨昏定省之外,也别忘了平日多多承欢膝下。弘儿是太子,不可能时时刻刻陪着,你们俩自当把兄长的份一并算上,明白么?”
李贤敏锐地听出承欢膝下四个字带上了重音,脑袋瓜子一转便立刻醒悟了过来,连忙答应不迭。而他一答应,周王李显立刻如同应声虫一般连连点头。这时,武后便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又吩咐了几句方才放过了两兄弟。
“六哥,母后说的承欢膝下是什么意思?”
听到耳边传来的这个问题,李贤转头看了李显半晌,发觉这个弟弟一本正经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不由得一阵头痛。当然,他不能像要求自个那样要求这个弟弟,只是,李显好歹也学学人家李弘,这年纪也不算太小了,说话做事不要那么木知木觉行么?
“七弟,所谓承欢膝下,就是说我们有时间多陪父皇说说话,别让父皇感到寂寞,你明白么?”
看到李显依旧是满脸茫然,他不禁有些头痛。听说最近他那位庶兄素节和废太子李忠都有奏折问安,李治的态度有所松动,所以,武后刚刚那些话绝对不会是空穴来风。
李显是三个皇子中最小的一个,有什么风雨全都让两个哥哥分担光了,因此见李贤在那里皱眉沉思,他忽然狠狠拍了拍巴掌:“六哥,我明白了!”
李贤这下子自然高兴,谁知李显接下来一番话差点没让他背过气去:“反正大道理我不懂,以后六哥怎么做,我依样画葫芦肯定不会错。六哥,这宫里头规矩多,我都快憋死了。你帮忙去求求父皇母后,让英国公顺便收了我当徒弟,我也要学骑马学武艺!”
他这个弟弟把李绩当什么了?他当初要不是耍诈加上运气好,然后还有几分聪明,能那么顺顺利利地把这位不掺和皇家家务的老狐狸拉下水么?
“七弟,我看这样吧,英国公如今年纪大了,赶明儿我让敬业和伯虎教你骑马。伯虎的三板斧你不是最最羡慕么,到时候我让他一并教你!”
这样的承诺自然而然转移了李显的注意力,兴致勃勃地答应之后便自顾自地回转了去。出了大殿,李贤却没有直接回自己的武德殿,而是在附近兜了一圈,远远望见武后也离开了,他这才准备打道回府,可还没来得及走,便有小内侍匆匆而来,说是李治要见他。
当了那么多年皇子,李贤很少遇到过李治单独召见的事,此时不禁有些犹疑。心中奇怪归奇怪,但他还是立马二话不说地回身进去,这个时候,他却发现自己这位父皇已经醒得炯炯的,虽然眼神间隐约可见痛苦之色,但脸色已经好了许多。
“听你母后说,薛仁贵之子如今也在李宅?”
当头第一句话让李贤吃了一惊的同时,也放下了一桩心思。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他添油加醋地把当日看到薛丁山神射的经过一说,又点明李绩曾经指点了小薛几手,李治非但脸色释然,反而还赞赏有加地冲他点了点头。
“英国公曾经对朕提过,他孙儿李敬业以前是难以管束的性子,既不喜欢文理,武艺上也不过稀松平常,论理并不适合当什么伴读。谁知道跟着贤儿你这几年,李敬业在习武上颇为用功,总算没有堕了他英国公的名声。他还说,就连程家上下,也对贤儿你颇为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