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这边厉兵秣马正在备战,同时接收吐谷浑降人,而凉州这边同样在紧锣密鼓地整军。历来行军打仗,有个三五万人马便可号称十万二十万,有十万兵马便可号称五十万八十万,这就是打仗前的心理战。所以,听说这一次号称四万兵马,凉州上下的将领心中都在犯嘀咕。
就这么一丁点人,怎么打?
与此同时,吐谷浑可汗诺曷钵和红化公主也率帐下军民四千进入了鄯州地界。面对四千这个数字,李贤和契苾何力不禁相视苦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吐谷浑就算如今已经衰败了,也断然不止这么一些人,足可见吐谷浑不服诺曷钵这个可汗的人有多少。
“若不是当初老苏以一千人退吐蕃军所谓八万人,杀了达延芒结波,只怕那诺曷钵连四千人都带不出来!”
契苾何力曾经打过东西突厥,又安抚过铁勒,对于这其中的光景最是明白不过:“吐谷浑和吐蕃源出一脉,昔日达延芒结波降吐蕃之后,受噶尔东赞之命,在吐蕃划分田界,此举大得人心,吐谷浑投奔过去的贵族不在少数。幸好老苏廉颇未老,觑了个空子杀了他。只不过,这吐谷浑就算复国,这帐下军民怎么来?”
不到现场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到了这个时候,李贤渐渐觉得,那书本上的内容实在是不可靠。经过这些天的恶补和了解打探,他终于明白,大唐那看似广阔的疆域,实则是危机重重——安西四镇时附时叛;东西突厥说是被灭国了,但复国的热情空前高涨;吐谷浑这种大唐鼎立扶持的国家早就日暮西山,岌岌可危;至于吐蕃则是日渐强大。
这西北怎么看怎么就是一个炸药包,亏朝臣们一直坚称西线无战事!
契苾何力的拳头用力在地图上的某个地方砸了一下,顺便也把李贤的胡思乱想砸醒了:“如今安西四镇尚在我大唐控制之内,但裴行俭就算能调动兵马也不会太多,否则若是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只能从于阗镇调一部分兵。殿下请看,这是大非川,东至碛石军,西至伏罗川,由此往西可至于阗,东北至赤岭,西北至伏俟城,南至乌海、河口,乃是要津之地。若是真的要进兵,这雪域冰川之地不可不取!”
听到这样一个熟悉的名字,李贤心里顿时生出了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历史上老薛半辈子英明,就毁在了一个大非川身上,如今换成了老将契苾何力,而且安西四镇还没丢,应该不会成了历史上那场赫赫有名的大非川一战才对。打消了这些胡思乱想,他便专心致志地听契苾何力分析战况。
老将终究是老将,尤其是契苾何力这样纵横沙场未曾一败,而且又能进能退的名将。从吐蕃北进立足未稳到敌我双方的兵力对比,从粮道的运送方向,到西域方面的策应支援,甚至连吐蕃国内的动向都一起算到了。然而,末了契苾何力却深深叹息了一声。
“我大唐常常说西域各国叛服无常,实际上,若不是某些将领不识大体贪图小利,安西四镇也不会有那么多战事。昔日风海道总管苏海政受诏讨龟兹,麾下有兴昔亡、继往绝二可汗奉诏带兵相随。苏海政听继往绝谗言,使计矫诏杀了兴昔亡。结果还师时遇见了吐蕃军,苏海政以军资赂吐蕃约和而还。从此之后,诸部落皆以兴昔亡之事离心。而继往绝死后,十姓无主,麾下又附于吐蕃。吐蕃日盛,其实也是大唐在各部落的措置上,实在太过草率而致。”
一桩昔日公案从契苾何力口中娓娓道来,李贤自是听得背上汗起——若不是知道他自己的那点打算只有自己知道,几乎要认为契苾何力是在敲打他,但与此同时,他也感到这位老将说得很有道理。民族政策于国于民非同小可,若非如此,唐太宗那个天可汗也不会引得之后的皇帝羡慕不已。
见李贤若有所思,契苾何力知道这位皇子并不以为忤,更觉得这一回运气不错。他是蕃将,之前那桩公案总给人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越是老越是觉得不吐不快,哪怕知道说出来容易招惹是非,好在面前这位皇子还是明理晓事的。
西域实在是需要名将!李贤一瞬间鬼使神差生出来这么一个念头。若是像现如今这样,西域成了安置左迁武将的贬所,那么谁会尽心竭力?若不是有裴行俭这么一个名将,只怕如今西域还不知糜烂成什么样子。可是,要是裴行俭调走了呢?
“报,裴大都护到了!”
见盛允文推门而入报了这一声,李贤和契苾何力对视了一眼,同时露出了笑容。
裴行俭不仅仅是为了为吊祭苏定方而来的,他这千里迢迢从设在龟兹镇的安西都护府来到凉州,正是为了商量之后的战事。初到西域的时候,他也曾经沮丧过,一度几乎心灰意冷,但在看到西域纷繁糜烂的局势,他还是打起了精神,一路从西州都督府长史升迁到了安西大都护,安抚四镇可谓是不遗余力。此番接到了那出兵的旨意,就算是他也不禁吃了一惊。
在灵堂中上了香,又以长辈的身份安慰了苏毓几句,他便出了那个气氛压抑的房间,站在院子中间深深吐了一口气。从前途无量的长安令左迁西域,再到如今的安西大都护,至今已经有十余年了。苏定方奉命安抚凉州,和龟兹并不算遥远,他却仍只是见过这位授予自己兵法的恩师寥寥几次,每次都不能相谈尽兴,如今竟是天人永诀了。
“这位就是文武兼资的裴行俭裴大都护?”
听到身后这个清朗的声音,裴行俭立刻转过了身。见契苾何力的身前站着一个身量极高,一脸英武气的青年,不觉怔了一怔。
裴行俭打量李贤的同时,李贤也在打量他。只见这位传奇人物一袭赭色长袍,腰中佩着长剑,五十出头的年纪,鬓发纹丝不乱,西域风沙在他面上刻出了深深的皱纹,但却不显得苍老,一双眼睛更是有如鹰隼一般锐利。
“安西大都护裴行俭拜见雍王殿下!”
李贤慌忙前行一步,欲要将他扶起,但这手一搭上去却觉得一沉,一怔之后便又加了几分力气,竟是陷入了僵持。
这情形持续了好一阵子,裴行俭终究是顺势站起身来,而李贤在微微一笑的同时,心中却不由咂舌。这裴行俭文武兼资还真不是说笑,一把年纪竟有如此力气。这老裴当初被贬可是因为对武后不满,不会是因为这个道理才给他一个下马威吧?
第三百八十八章 巧说裴行俭,李六郎再招亲兵
裴行俭此来凉州,虽然事前曾经来过通报,但却是轻车简从悄无声息抵达的,使用的是安西大都护府的印信,他却只是冒称随从,只在进了凉州大都督府之后方才被人认了出来。所幸盛允文第一时间得到了通报,严命封锁消息,所以包括各属官在内,知道裴行俭到来的人仍只是少数。
这一位可是西域的镇山之宝,倘若被人知道离开了安西大都护府,只怕那边又要蠢蠢欲动了。
地图,烛火,阴影攒动的人头。
由于裴行俭不能在凉州长时间滞留,因此这个晚上就成了商量军机的最后时间。李贤从这位安西大都护的口中得到了一个令人沮丧的事实。所谓的数千人马已经是裴行俭麾下能够调动的极限,否则安西四镇一旦出事,就是前方得胜也未必会有好结果。
“安西四镇通吐蕃不是一两日的事了,所以此战之初,他们必定是处于观望。若是战果理想,不但能够一举震慑他们,而且还能令吐蕃不敢妄谈北进。但如果战事不利,那么,要面对的不止是五万吐蕃军,还有安西四镇那些藩王的兵马。”
灯火下,裴行俭指点着地图上的安西四镇,一一道出了这些藩王的兵力情况。而李贤一面听一面点头,最后亦轻叹了一声。
“若是战事不利,恐怕还不止安西四镇会蠢蠢欲动。吐谷浑此番奔凉州的军民不过数千,料想吐谷浑乃是大部,军民少说也有十余万,剩下的人哪里去了?假使见我大唐不敌吐蕃,那么,他们必定会助吐蕃击唐军,以表示新附藩属的忠心!”
“殿下说得好,所以只能胜不能败,否则西北局势必定会糜烂得不可收拾!”
契苾何力重重一掌砸在桌子上,老迈的面上露出了无比豪气:“我半辈子征战,天南地北都曾经去过,此次接过老苏这一摊子军务,怎么也不能辱没了我大唐的名声!老苏能够以一千破八万,难道我手上有四万人,还不能敌对方的五万军么?”
对于老将的志气,李贤自然是异常感佩,当下便伸手和契苾何力一击,笑眯眯地说:“契苾将军,有我这个亲王作元帅,粮草补给你绝对不用担心,若是得胜,更不用担心吏部会辱没了大伙的功勋。只有把吐蕃打痛了,裴大都护在西域才会站得更稳,不是么?”
见裴行俭在灯火下的脸色颇有些阴晴不定,他又趁热打铁地慷慨激昂了一番:“汉时张骞班超先后安抚西域,以至于汉朝疆域宽广,我朝自高祖太宗皇帝以来,这西域何尝不重,只有那些没见识的人方才弃西域如敝履!”
“裴大都护,河西是块宝地,若是整治好了,你的名声又何尝会弱于昔日两位先辈?我知道你是苏大将军的得意弟子,可谓是强师无弱徒,翌日哪怕你离开西域,若是能够留下一个得意弟子镇守河西,那又是一段佳话了!”